第十卷 白刃灑赤血 第四十七章 本族何功?

在朝廷詔命下達,裴該東出勤王之前不久,他先派了兩個人離開長安,啟程東向。

這兩個都是其從弟,一為裴通裴行之,一為裴湛裴義深——裴湛是奉命前往洛陽,去為裴該亡兄裴嵩營建衣冠冢。

裴嵩昔日在蓬關為陳川所害,隨即便草草地埋葬了,具體位置,就連家僕裴服和收留裴服的陳午部將李頭也不大清楚。其後裴該率軍北伐,收復河南郡縣後,即命裴服前往訪查,可惜尋訪了許久,全無消息。因為裴該的靈魂來自於後世,對於那位名義上的兄長並沒有什麼實際的親情,故而此事既然一度耽擱下來,乃因軍政事物倥傯,逐漸地竟至淡忘了。

直到在學校里被范宣背後指斥,說他「不識禮」,裴該這才覺出不對來,終究身處此世,還頂著聞喜裴氏嫡傳的名頭,則於世俗禮法,是不能夠不多加上心的。即便找不到裴嵩的遺骸——這在亂世中也是常事吧——但其廬墓,還當建造,以便祭掃。

於是便命從弟裴湛代表自己,前往洛陽郊外,就在裴頠的墓旁,為裴嵩營建衣冠冢。裴頠壯年而為司馬倫所害,以草席裹身,葬於城外,其後晉惠帝反正,追復其本官,以卿禮改葬——還是在洛陽郊外,因為老家聞喜已然陷在賊手。而等到裴該收復河東,裴嶷等建議將裴頠之墓遷回原籍,裴該就笑著對裴嶷說:「則叔父百年之後,也望歸葬裴柏之側么?」

裴嶷聞言,不禁愕然——那我不歸葬祖墳,難道還能葬於別處不成么?但覺得裴該話裡有話,就不急於回答,反問道:「文約之意如何?」

裴該笑笑,說:「我曾有言,身之所在,便是裴柏。惜乎叔父但戀樹而不戀人。」

裴嶷趕緊拱手:「文約何往,我自然追隨。」你要是歸葬聞喜,那我也回去;你若沒這個打算,那我……還是跟著你比較穩妥啊。

裴該這是特意要跟老家眾多族人做切割。具體將來自己會走到哪一步,要看形勢變化,他也還沒有太深入地考慮過——其實從某種角度來說,也是強迫著自己不去提前妄想——但天下大定之後,必然要削弱世族力量,盡量釋放被大家族侵佔的土地,分田給普通農戶,這是籌劃已久的方略。既然如此,不妨暫將自己與漢光武作比,他可不希望再出現什麼「潁川、弘農可問,河南、南陽不可問」的事兒來……

因此就以裴頠之墓乃先帝所立,不可擅遷為借口,婉拒了裴嶷等人的請求,讓老爹仍跟洛陽郊外躺著。既然如此,那麼新建裴嵩的衣冠冢,自然也得在洛陽了。

至於裴通裴行之,他被裴該特命為聞喜縣令,回老家去整頓家務事。

按例,本縣之人不得在本縣任官,但裴該既執權柄,他這麼小小地破壞一下制度,是沒多少人膽敢出言反對的——陳頵為拾遺,負有諫諍之責,倒是提出來過,但未切諫。裴通乃得到裴該的授意,既入聞喜,交接印信後,便即乘車馳往本家而來。

裴碩等人急忙出塢相迎,裴通指點著偌大的莊院,撇一撇嘴,說:「國家既復聞喜,且滅胡逆,驅羯賊於西河以北,境內平靖,則我家還須建塢堡、立垣牆,等若城邑么?難道想用來抗拒王師不成?」

裴碩趕緊承諾:「是老朽之失,理當即命子弟平壕、毀垣。」

這也是大勢所趨,不得不然。一方面,裴軍既復河東,則以薛氏為首,紛紛撤去了舊日所建的堡壘,就連牢固不拔的薛強壁也給扒了——薛寧撤此堡,多少感覺有些肉痛,但考慮到此堡以兄子「薛強」為名……扒了也好——裴碩仍舊拖延著不拆,是因為縣中並無明令。既然今天裴通當面指出,還把話說得很重,則裴碩又豈敢抗命啊?

另方面,裴該曾經恐嚇裴碩,說要「破裴氏而伐裴柏」,裴碩也擔心不毀垣牆,被裴該逮著動手的借口。對於裴該刻意要與家族作切割,進而弱化裴氏,即便裴嶷等人也皆不能洞察其真意,裴碩自然更是理解不了的。在他以為:因我久執裴氏族政,而裴該少小在外,則彼不但與族人毫無親情,更唯恐難以復收族權,所以一定要打壓我,以及過往在族內橫行之輩……

其實裴碩心說,我本無擅權之意,此心天日可表,偏偏為時勢所迫,惡了裴該,乃不容我剖肝瀝膽,仔細分辨……

也是我自入胡營,便已存死志,結果人老了,腦筋一時間沒能轉過來,竟然在裴該面前也要以死明志,則在對方看來,實有要挾之意了。

他擔心裴通此來,就是奉了裴該之命,來搞大清算的,由此才趕緊答應,會儘快拆除已無必要的防禦設施;隨即還暗示裴通,大司馬既然國事繁忙,不克歸鄉,則不如由縣尊你來暫理族事吧,我早就想交卸這副重擔了呀。

裴通卻假意不明其意,並不表態,只是請裴碩等人領引,先去觀覽了裴柏,然後祭掃祖墳,又入祠廟拜過了祖宗牌位。當天晚上,裴行之雖然留宿庄內,卻婉拒了裴碩的設宴款待,而以途中勞累為辭,早早地就返回寢室去了。但他並未熄燈睡下,而是端坐室中,似有所待……

果然不出其所料,黑更半夜的,陸續有族人來訪。

裴碩既執族政,自然有人歡喜有人愁,有人依附之而得實惠,有人疏離之而遭抑壓,這也是情理中事,憑誰任事,都不可能真正做到一碗水端平——即便端平了,該不滿的還會不滿。此前難以搖撼裴碩之權,誰都不敢主動跳出來發難,於今裴通奉裴該之命來此,這是有變天的跡象啊,自然那些反對派會絡繹不絕地跑來向裴通告老族長的刁狀了。

裴通此來,既得了裴該的授意,也受過裴嶷的指點,於是逐一接待那些摸上門來的族人,逐漸剖析情勢,把裴氏內部的派系、紛爭,摸了個八九不離十。如此留宿三日,裴碩一顆心就一直高吊著三天,但他也不敢制止那些小人,怕會把紛爭擺在明面上,則對依附自己的親眷更為不利。

裴碩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,我可以犧牲啊,我本疏族,且無子嗣,有什麼可爭的?但希望裴通此來,不要妄害族人性命,對於過去依附我而得到利益的那些人,也可以稍稍手下留情。

三天之後,裴通主動要求查看族譜和族內田契——這是以縣令身份下達的命令——裴碩不敢隱瞞,備悉呈報。裴通觀覽之後,也不禁大吃一驚,這才知道裴氏一門男丁竟有千餘,若加依附、奴婢、佃客,人口上萬,有田地近萬頃……也就是說,聞喜縣內八成的人口、田土,都在裴氏!

由此就問裴碩:「朝廷於占田自有制度,我家逾制十數倍,奈何?」

裴碩解釋道:「其實族內多數家,皆已分爨……」分爨就是分家,那既然不算是一家人,占田數目就不能再按一家算吧,不可能僅僅因為同宗就歸為一戶了——「前因胡寇凌逼,無奈而始復聚。」

裴通便道:「既如此,今胡已亡,理當再分。」裴碩聞言,不禁面露難色。

裴通也知道裴碩不過是砌詞狡辯而已,以當時的風俗,舉族聚居,分爨單過的不會太多。況且此前分合之間,田地、房屋多入本族之手,再想拆開來,難度相當之大。前幾夜跑來控訴的同族,多數就宣稱某屋、某田,本來是我的,後為本家所奪,說是統一安排,結果改分給我了貧居、瘠田——老賊裴碩太也不公!

至於其言真偽如何,裴通倉促間自然難以分辨——而且他也並不想真去搞什麼調研,把內情捋清楚。

於是趁機就把這些刁狀略向裴碩透露一二,並且提出分家之議。對於前者,裴碩自然忙不迭地喊冤叫屈,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真正做到一碗水端平,但也自恃掌握族權以來,盡量秉持公心,沒想刻意打壓什麼人;對於後者,則極言難為——

「縣尊容稟,同族聚爨,已曆數世,相互扶持,漸成習俗,願意分居者寥寥無幾。且欲分爨,即當分以房屋、田土,多寡難定,易起紛爭,實非易事啊……」

裴通心中暗笑:你剛才不是說過去很多家都是分居的么?跟你這會兒的話前後矛盾啊。

裴行之乃是其父裴粹在洛陽任職時所生,其後跟隨著父兄輾轉各地,直至入長安為郎,他跟裴該一樣,除了偶爾幾回族祭之外,基本上就沒怎麼回過聞喜老家,對於族內情況並不了解。但當時豪門世家遍地都是,內部大致是何種情況,他心裡多少也是有點兒數的。

先不提亂世,同族聚居,主要目的是尋求依靠——就理論上而言,當縣鄉內尚有外姓的時候,則族權對於族人的壓迫,總比對於外姓的凌逼要來得輕微一些。則疏族庶流依靠宗族,可以狐假虎威,近支嫡派依靠宗族,可以收穫更多利益,故此總體而言,是很少有人願意分爨的——依附、奴婢、佃客不在此列,那純粹是因勢所逼,不得已而附列門牆之下。

當然啦,家族擴大到一定規模,也會有人起意分出去單過。一種情況是因仕宦而被迫遷徙,逐漸疏遠本族——東裴(裴武、裴嶷)和西裴(裴苞、裴粹)兩支,就都屬於這一類;其次是感覺自家有更好的發展前景,擔心遭到宗族、嫡流所抑壓,故而主動遷出;第三種情況則是族內田土不足耕種,被迫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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