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卷 白刃灑赤血 第四十六章 勤王

荀灌娘懷孕十月過半,終於又產下一女,因為是在長安出生的,裴該便為女兒起小名為「安娘」。

幾乎與此同時,荀崧辭去朝職,自洛陽復歸長安。裴該不知道該怎麼安置這個老丈人為好——荀景猷之才,不過中平,而且思想很老舊,不似裴嶷等人,更比不上裴該一手簡拔、調教出來的諸多關西官吏——最終只得上奏朝廷,拜荀崧為散騎常侍,供職行台——具體在長安,名位亞於長史、司馬,但只有建議權而無實際統屬。

關於貓兒的婚事,早就已經寫信向荀崧通報過了,然而荀景猷卻並不同意讓貓兒頂著潁川荀氏的名頭出嫁,為此遭到其妻的斥罵,說:「昔日若無貓某(指貓兒亡父),丈夫性命尚且難全,安得有今日啊?則貓兒既與灌娘情同姊妹,以荀氏女下嫁,有何不可?!」

荀崧懶得跟老婆辯論,就敷衍說:「總須稟報泰章(荀組)叔父,但他是斷不肯允準的……」

其妻憤然道:「叔父雖是長輩,論及譜系,我家在前……」

潁川荀氏尊始祖為大儒荀況,荀況十一世孫有後漢朗陵令荀淑,為其主支。荀淑生子八人,號為「八龍」,其中荀崧乃「第二龍」荀緄之後,為其子荀彧玄孫;荀組則是「第六龍」荀爽玄孫。所以理論上來說,荀藩、荀組一系的排位是比較低的,荀組本人甚至未必如其侄荀綽,而荀崧在目前還活著的荀淑後代當中,排位則最靠前。

——就好比裴該雖然比裴嶷、裴粹都矮著一輩,若論主支嫡系,那倆是不能跟他爭的。

然而大家族內部權力的轉移,並不純看血統遠近,荀藩兄弟為先吳王司馬晏的連襟、今天子司馬鄴的舅父,自可稱尊——荀崧的夫人常因此而不滿,就趁著這個機會,直接拿話懟自家老公。

荀灌娘才剛生完孩子,情緒正在不穩定的時候,更是和老爹大吵了一架。荀崧不畏其妻,見到閨女光火,卻難免手足無措,最終只得退讓一步——就算貓兒是我的從侄女好了……

隨即趕緊轉換話題,問起未婚夫的情況,見在何處,當聽說楊清跟隨甄隨出征去了,不禁頓足,責備女兒:「汝既保愛貓兒,何不使其嫁一士人,而要許以武夫?即許武夫,何不使留居長安,而要放之於外?戰場之上,刀箭無眼,設有損傷,豈非害了貓兒終身么?!」

裴該在門外聽得父女二人爭吵,不禁慨嘆道:「正所謂『忽見陌頭楊柳色,悔教夫婿覓封侯』……」

一轉眼,就見胡飛跟在身後,手執紙筆,正在疾書。裴該倒不禁嚇了一跳,急忙擺手:「我非人君,卿非起居郎,何必一言一行,盡皆記錄在案?」

鬍子雲躬身道:「因明公此十四言頗有深意,恐欲成詩,是故記錄之——裴長史吩咐,凡明公詩作,都須記下,以備將來結集刊印。」

裴該心說我的「詩作」?那基本上就沒有幾篇真是我本人的創作啊!自己抄襲「後人」作品,有時候是為了應酬,有時候僅僅有感而發,借之詠志罷了——比如這回——雖然說理論上絕對不可能被人揭穿,但若真的結集刊行,自己臉上難免會感覺燥得慌啊!趕緊吩咐胡飛:「我無文才,卿等皆知,偶爾為一二韻語,何能入大家之眼?不須記,不必記!」

他不打算摻和荀氏父女的爭論,也沒有打圓場的能力,乾脆復歸書房,審閱往來公文、情報。當得知甄隨兵至洛陽,朝廷加其鎮西將軍號,並且儀同三司之後,不禁勃然大怒,拍案道:「這蠻子怎敢便受?難道連推辭都不會么?!」

翌日與裴嶷、陶侃等人商議,陶士行只說:「可見朝廷望援之切也。」裴嶷卻道:「朝廷此舉,分明拉攏甄隨,欲分化大司馬三軍,明公不可不慮。」荀崧時亦在座,他久在洛陽中樞,在這件事情上看得要更明晰一些,就說:

「此必泰章叔父之意也,且必得祖士言之首肯。我若在朝,必能制其事;自我辭歸,梁司徒勢單力薄,乃使朝廷終下此命。雖然,甄某不辭,其心大是可慮,文約不可不防。」

有些事情,大庭廣眾下當著眾人之面,不便深言,裴嶷後來找個機會,私下裡對裴該說:「所謂『禍兮福之所倚』,朝廷獨命甄隨,而不及從征諸將,或者反使諸將更歸心於文約,亦未可知……只是甄隨既得開府之命,則與諸將不同,異日或不便駕馭,不可再縱放於外了……」

裴該沉吟不語。

裴嶷勸說道:「文約,當斷不斷,必受其患!我固知文約愛甄某之勇,不忍棄置,然軍中可無彼一人;若然過於放縱,反使諸將吏心寒,則唯其一人,可使盡統三軍否?」

裴該道:「然而甄隨無過,如何責罰?難道要責他不辭朝廷之詔命么?」

裴嶷冷笑道:「若固欲責之,豈慮無由啊?」

裴該緊咬牙關,點了點頭,說:「彼若有罪,我必嚴懲;若其無罪,糾責細過,反易傷諸將吏之心。叔父之言,我知之矣,且看東方戰事如何,再做定奪吧。」

大約十天以後,幾乎同時兩份奏報快馬送至長安。先一封奏報從西河來,劉央等稟奏,說已大破石生,逼介休而下陣,正在分派兵馬,抄掠其境內,並迫徙晉人入於平陽。裴嶷、陶侃等人都向裴該表示恭賀,隨即陶士行喟嘆道:「竟然送石生婦人頭面,歐陽根之計何其毒也!」

裴該心說聽你所言,大概也不知道諸葛亮曾經玩過這種花樣……隨即又聽裴嶷道:「前此石虎入於平陽,大徙永安、楊縣等處民眾於西河、太原;今所復掠,不過十之二三。倘若石生終不敢再戰,乃可命劉央等繼進,徹底蹂躪西河,甚至於進迫太原……」

裴該不禁慨嘆道:「雖然為國,不得已而為之,終究百姓被難,反覆逼遷,就中不知多少家庭因之而破……」

陶士行拱手道:「明公仁厚,憐憫百姓如此,實使我等汗顏。然而今當慮者,並非百姓,而是戰事。」說著話展開地圖,指點著對裴該說:「請看,謁戾山北有小道,連通上黨、太原。想必石生遇挫,必向上黨支屈六求救,則若劉央等繞過介休,深入敵境,甚至進抵九澤附近,則恐遭到上黨羯軍之突襲,不可不慮。」

所以他的意見,是晉軍止步於介休城下,可以抄掠附近鄉村,卻千萬別再孤軍深入了。

裴嶷就問:「劉央等請求增兵之事,當如何答覆啊?」

劉央大勝一場,把石生逼入介休城內,不敢再出來野戰。但介休本來就是西河要隘,再加上晉軍兵力不足,想要強攻而克,難度是相當大的。是故上奏中就請求長安因應形勢變化,急發援軍,若有一兩萬兵馬增援北線,他們保證必在三個月之內攻克介休,進而奪占整個西河郡。

陶侃道:「西河與太原,其實一體,兩郡之間無險可恃,則若得西河而不進取太原,攻守之勢反倒於我不利。而太原復以上黨為其屏障,若取太原而不得上黨,也非長治久安之策。故侃以為,須再積聚,以期一舉而定全並,此際則無論取西河還是太原,皆非善策也。」

并州這幾個郡,就好象一大塊犍子肉,內中都有筋連著,咬不斷、撕不開,要麼一口吞下,要麼繼續積聚,等待機會,想要逐步蠶食,反倒容易把己方置於相當不利的態勢之下啊。

裴該點點頭:「陶君所言是也,如今長安糧秣尚不豐足,恐怕不能支應數萬大軍遠征,進取全並之事,須得押後……」他心說我怎麼自從進入長安以來,幾乎年年都處在糧秣不足的狀況之下呢?這打仗確實是燒錢的買賣啊……

便命書記郭璞:「為我作文與劉央等,誡其不可深入,但牽制石生可也。且須防上黨支屈六自東方來援。」

這邊兒剛高興過了,很快又有傳報,說甄隨在河內吃了一個大敗仗。甄隨使司馬行文稟報戰役的經過,雖然難免為自己的莽撞塗抹粉飾,終究對於具體流程是不敢大動手腳的。裴嶷得知,不怒反笑,說:「甄某恃勇魯莽,故有此敗——理當重責之,且易以他將,而召其返歸長安來!」

陶士行反倒為甄隨說好話,他說:「勝敗兵家常事,此戰雖敗而不潰,亦見甄隨用兵之能。且石勒以身誘敵,即非甄隨,誰能忍而不追啊?固當責罰之,但不可遽易他將,以免動搖前線軍心。」

裴該吩咐道:「暫記其大過一次可也,命其戴罪立功,若不能勝時,將來重責不遲。」隨即就問:「甄隨既敗,王師在河內唯可坐守,不能主動發起攻擊,則若石勒趁大河封凍,分兵南渡,又當如何處置啊?」

陶侃嘆息道:「祖公若在,必能制石勒,豈懼彼南渡啊?可惜祖公病重……朝中不知尚有何人,可以統馭中軍。」轉過頭去問荀崧:「荀公曾立朝,可知洛陽尚有能將可用否?」

荀景猷雙手一攤,說:「我不懂軍事,遑論辨識將軍之能否。然而朝中能為祖公之亞匹者,恐是無人……」

裴嶷聞言,雙睛驟然一亮,說:「既如此,明公何不自請東向勤王呢?」

裴該沒注意到乃叔在說什麼,他只是捻須沉吟,心道:難道祖逖這就要死了不成么?我記得原本歷史上,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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