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卷 白刃灑赤血 第十五章 勛將錄

聽了那個不知名的學生所言,裴該自然大不以為然。

對於儒學到魏晉以後逐漸摻雜老莊,甚至佛教內容,一變而成為玄學,他本人也是相當反感的。不過究其根由,裴該倒並非反對老莊——至於佛理,基本上一無所知,也無從反對起——道家作為一門古代哲學,自有其可取之處,但玄學光撿了其中的思辨手法,用來粉飾自身的無能和逃避渾濁亂世,卻實在於國於民,沒有什麼益處啊。

只是這個學生徹底顛倒了因果,乃因為曹魏以來的高壓政治,再加司馬家諸王造亂,才把大票膽怯士人逼去了談空論玄的道路,從而惡性循環,使得國家更為衰弱。倘若朝政清明,天下安定,世家子弟忙不迭地要去爭權奪利,誰會想到避世?誰會從老莊哲學甚至於佛學中去尋求心靈寄託啊?

至於自己在關中變制,確實「不依先賢之教,不從祖宗成法」,但祖宗哪有什麼一成不變之法!時移世易,變法宜矣,孔子雖尊周禮,而自漢武崇儒以來,歷朝歷代都不過打著周禮的幌子,自搞一套罷了——即便口口聲聲「復古」的王莽,所行亦非周政。

不過有一點這學生倒是並未說錯,自己腦袋裡壓根兒就沒有「祭祀」二字,頂多逢年過節,跟家裡祭祭祖罷了——要是身邊兒沒有姑母裴氏,或者妻子荀氏,事先提醒,估計連祭祖都能給省了。

終究後世的很多中國家庭,已經不重祭祀,最多清明節去上趟墳而已。但裴秀葬在聞喜,裴頠之墳在洛陽郊外,裴嵩甚至不知道埋骨何方,則裴該身處長安,又要去哪兒上墳哪?他大司馬難道能夠擅離職守,跑洛陽一趟就專為掃墓?

哦,也對,此前既入河東,便當去聞喜裴柏下祭掃,既歸洛陽,也該去瞧瞧裴頠的墳墓,這倒是我疏忽了。

終究儒家最講禮——倒未必講理——則身為國家重臣,倘若被人認為自己無禮,可是會失去士人擁戴的呀,裴該終究並不是光靠著廣大農民群眾去打的天下。

於是不等董老先生回答那學生的問題,他便痰咳一聲,邁步而入。室內二人聞聲,一起轉首望向門邊,隨即那學生的臉就綠了……裴該雖然為了騎馬方便,未著官服,只是戎服小冠,但金印紫綬是掛在腰上的,則如今長安城內,能佩紫綬者,又有幾人?

董景道原本坐著,想要離席而起,卻被裴該伸手朝下一按,給阻止了:「董校長不必多禮。」正好他腿腳不便——已不復昔日親執耒耜,躬耕種菜之能了——便只欠身而一長揖。那名學生原本站著,則依禮跪拜,伏首手背,說:「草民拜見大司馬。」

裴該示意他起來,問道:「汝是哪裡人,何姓何名?」

「陳留范宣。」

裴該略略一回憶,腦子裡貌似對這名字沒啥印象,便道:「董校長曾雲有學生遠自陳留而來,品學兼優,所言便是卿么?」

董景道點點頭,那范宣卻說:「宣原本便行旅關中,為向文博先生請益,聽聞先生已入長安學校,擔任校長,這才報名就學——並非聞訊才從陳留趕來的。」

裴該表示嘉勉地笑笑:「千里求學,足見誠心。但不知卿求學所為者何,學成之後,又有何意願哪?」

范宣始終籠袖拱手,略躬著腰,半垂著頭,儀態頗為恭敬,聽問便答:「先賢之經、聖人之教,明天地之大道、人心之所欲,豈可不學?其學無涯,即夕死亦可朝聞道,哪有什麼學成之後呢?宣唯願繼踵聖人之步伐,深究學理,而並無晉身之望。」我學習的目的只是明理,不是為了做官啥的。

裴該笑笑:「聞卿適才所言,略識其理,但只見其一而不見其二。老莊之學,漢高、呂后,乃至文景皆用,漢未見衰也,可見其於治國,未必無用。唯今之人假談玄理,或以為無為而真能無不為,或欲因無用而保全其身,本無治國平天下之念,則即便口誦皆聖人之教,也必然是一般的虛妄。

「孔子不避世,周遊列國;孟子不避世,說於齊、宋;荀子不避世,議兵於趙。則今之人誠能謀國而不惜身,即如諸賢終不能久仕,不能致某君堯舜,國家亦未必如此也。

「至於卿所云從祖宗成法,豈不聞荀子『法後王』之言乎?再如祭祀,祭在國家,某任行台,又豈敢擅專啊?」

裴該本來是想好好跟這學生說道說道的,但一則他對自己的口才信心不足……

真要道黑為白,甚至指鹿為馬,其實簡單,他在羯營之時,議論便不輸張賓,遑論程、徐。但問題是相關士人已經成型的三觀,相關儒學,就不是那麼好跟人辯論的了,因為儒學其實重經驗而輕邏輯,你即便能逞口舌把別人辯得啞口無言,人不信服照樣不信服。王夷甫豈非善辯者乎?「信口雌黃」之譏流傳千載。

裴該就施政之道,還在徐州的時候就跟卞壼辯論過,入長安又與梁芬、荀崧等人多次交鋒,那些還都是合作者,且更關注具體事務,尚且說不通,更何況跟一名年輕士人隔空放炮呢?有那精神頭和唾沫星子,還不如去「灌輸」麾下兵將,一張白紙,更方便描畫。

二則,既然這范宣只是一心鑽研學問,並沒有為官治國的慾望,那裴該又何必在他身上浪費口舌?

於是隨便說了幾句,便一擺手,命范宣退下了。范宣既去,董景道就說了:「此子天資聰敏,好學不倦,入學時便已通曉四經,尤精三禮,其實我本意要招之做先生的。但其堅決不肯,要從我學經……本待期以一年,便舉薦給大司馬,然觀其志,卻不欲為官,可惜啊……」

那邊范宣才出去,便見有數名同學斂袂而來,遠遠地朝他行禮——范宣既通多經,就時常有同學前來請益,他無不耐心講解,且在很多學生看來,范生之見,比不少先生還要強……因而普遍對他都很敬重。

范宣還了一禮,便問:「君等是來尋校長的么?可稍待,大司馬方入,正在與董校長相談也。」

學生們聞言,都不禁吃了一驚,隨即其中幾個雙眼一亮,急忙壓低聲音問道:「宣子可曾拜謁了大司馬?所見大司馬,何如人也?」

范宣皺著眉頭,細細一想,最終只回答了四個字:「文質彬彬。」

……

大司馬三軍諸將士,陸續將籍貫遷至關中——此事原本簡單,反正這年月的戶籍統計也很粗疏,且經喪亂,到處都是一筆糊塗賬——當然人各有志,也有少部分並不肯從。

不願意的多為中下層將士,或者安土重遷,或者挂念親族和祖宗墳墓,但更重要的是,他們並沒有新建進而光大家門的想法,既然如此,那又何必改籍啊?

高層將領當中,則只有兩人不肯,一個是陶侃,已經當面跟大司馬解釋過了,還有一個,則是時在河東的甄隨。甄隨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,擰著眉頭想了一會兒,就問傳信人:「各軍、旅之帥、佐,好幾十人,都從了大都督所命,願意遷籍么?」聽對方說唯陶士行不肯,甄隨就舒了一口氣,說:「既然如此,也請回報大都督,感其好意,但甄某無此意願。」

隨即笑笑,解釋說:「我是蠻子,還想要殺回武陵,衣錦還鄉去的,又何必要改籍北方呢?」

遷籍工作大致完成之後,裴該即遵守承諾,任命書記胡飛編纂《勛將錄》

胡飛字子云,安定人氏,身得五短身材,相貌醜陋,但筆頭甚為便給,尤擅作詩。裴該目前有近二十人的文書班子,首席自然是郭璞郭景純,但郭璞的文才固為一時冠冕,所有上奏,以及大部分文令,皆出其手,但他管理庶務的能力卻只是中平罷了。因而裴該頗有以貌似顯得更精明些的胡飛執掌秘書諸事的意思,目前還在考察期。

《勛將錄》編纂起來,自然比《姓氏志》要簡單得多,根本不用董景道之類大儒出手,一後生足矣。因為與世家散布天下不同,所列諸將,全在大司馬軍中,於其家世,多數只要叫過來問問情況就成,即便遠戍在外的,其個人和家庭狀況,也有很多渠道可以清楚打探;至於事迹就更容易,歷年來戰報、獎狀,抽出來照抄就行了。

尤其《姓氏志》務求精準,倘若就某家族源流、長輩官箴記錄有訛,難免貽笑大方;《勛將錄》則可肆意吹噓,理論上不會有誰會特意跳出來揪錯。

因而鬍子雲忙活了半個月,也就把這部書給編成了,上呈裴該觀覽,大致無錯,便命開版印製。書中先花四千多字詳述了裴該自從擊楫渡江、徐州成軍以來,在軍事上的豐功偉績,其後便開列有功之將——不過是依從《姓氏志》的體例,以家族來統計的。

第一家自然是鄱陽郡梟陽縣的陶氏,一句話先介紹了陶侃之父、吳將陶丹,然後簡述陶士行渡江前的戰績,再詳述其跟從大司馬之後的建樹;後列陶瞻,及其輔周訪、定漢中之功。

列第二名的,則是平陽郡平陽縣的郭氏;第三是馮翊郡大荔縣的劉氏,其先劉某、劉某,務農而已,傳至劉央(即劉夜堂,諸將為重身份,都請裴該為其起字,劉夜堂乾脆即以本名為字,請裴該給他起了大號為「央」),初為驃騎大將軍祖逖舍人(其實是部曲),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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