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卷 白刃灑赤血 第十二章 股肱與爪牙

荀灌娘正在寢室中生悶氣——自然是為了夫妻二人未能一起用晚膳之故。本來這種小事,她生性大度,是不會放在心上的,但女子既有身孕,日常情緒波動很大,往往會因為一些小事而鑽牛角尖。甚至於某些原本樂觀的女人,育兒之後,還竟會染上抑鬱症咧。

因為後世資訊的發達,所以裴該是聽說過類似事情的,對此有所了解,更肯理解,急忙放下大司馬的架子,上前摟住妻子,好言撫慰。

荀灌娘恨聲道:「那王貢好不曉事!本是奸惡小人,昔日黨附第五猗、杜曾,壓逼我父,更幾乎害了夫君性命,不知夫君為何要用他?難道以關中之廣,就再找不出可以替代之人了么?」

裴該笑道:「有一言不知夫人是否聽說過——『使功不如使過也』。」

荀灌娘聞言愣了一下:「此語是何人所說的?」裴該皺一下眉頭,說:「似乃後漢某人,記不清了……」

其實此語出自《後漢書·獨行傳》,為索盧放之言。但《後漢書》本是南朝范曄所作,這年月還沒有,故而細化到索盧放這類人物的言行,荀灌娘沒聽說過很正常。至於裴該,他讀書也還到不了那麼細,竟然能夠記住《獨行傳》里人物的名字。

荀灌娘乃道:「王貢哪裡是過,彼乃罪臣,不顯戮便罷了,夫君竟還重用,使與子羽同列!難道必要用此等奸惡小人才好么?」

裴該眼瞧著荀灌娘把自家的悶氣,先轉到老公頭上,繼而又悉數噴向素來厭惡的王貢,他趕緊把話題扯開,以轉移妻子的注意力——「本欲王子賜去後,便歸來見夫人,可惜董彪拜謁,所言一事,躊躇難決,不知不覺便向書齋去了。夫人勿罪啊。」

荀灌娘果然疑惑,就問:「平陽既復,石虎退去,秋收前想是不會再有戰事了,則董彪所奏何事啊?平素常聽夫君說,軍中以此董彪最為老實木訥,為何其言,竟能使夫君躊躇不決?」

於是裴該就把董彪所請,備悉明言。荀灌娘聽了,終於破顏而笑,以袖掩口道:「王澤等人倒是打得好如意算盤,恐怕董文博先生不會應允聯宗,除非……」頓了一頓,說:「太原郭氏,殘敗已久,聞此前竟能與羯賊聯宗(指郭敖等),則若郭思道奉書前往,多半是肯答應的。」

裴該點頭道:「也只有太原郭了,其他太原王、琅琊王、中山劉、汝南周等,即便吳郡陸,恐怕也不肯應我麾下諸將所請。則我必須籌一良策,以安諸將之心啊。」

荀灌娘並未搭話,卻說:「妾父前日有書信來,說朝臣有奏請大司馬還朝者,因奏為其按下,歸謗於己身,由此多方側目,誠恐尚書令之位,坐不安穩……」

裴該心說咱們不正在討論董彪的問題嗎,你怎麼突然間扯去荀崧身上了?這轉折也未免太生硬了吧。但他不便打斷妻子的話,只好認真傾聽,至此即云:「無妨,一兩年間,大人未必去職。」

荀灌娘問道:「則若妾父去職,可能來長安行台,輔佐夫君哪?」

裴該心說別啊……荀崧是個老牌官僚,無膽識,無遠見,水平也就在及格線上徘徊,讓他在朝中配合梁芬、殷嶠等人,作為東西溝通渠道,尚且勉強合格,真若來到長安,未必能起什麼作用——自己又不是沒跟荀崧合作過。再者說了,終究是妻子的生父,是老丈人,礙著荀氏之面,罵不得,轟不得,那自己該多難受啊……

即便裴嶷,雖為叔父,終究血緣疏隔,自己在他面前都不如在荀崧面前那麼束手縛腳。

但卻勢必不能拒絕,起碼此刻在妻子面前,裴該只能笑笑回覆道:「若丈人肯屈尊,我又豈有不納之理啊?」

荀灌娘乃道:「前觀夫君所搜集的《三國志》,雲劉備得益州時,『諸葛亮為股肱,法正為謀主,關羽、張飛、馬超為爪牙』。則文冀叔父,與妾父,實為夫君之股肱,諸武臣則爪牙也。股肱與爪牙,自然不同。」

裴該心說你倒是會講話,竟然把話題又兜回來了,就問:「有何不同啊?」

荀灌娘道:「股肱者,謀臣也;爪牙者,武夫也。君之待股肱,如賓如朋,如師如友;其待爪牙,則不過搏鳥之鷹、捕兔之犬而已。賓朋名高,足貴主人;鷹犬過強,即不反噬其主,亦難免颺去。

「譬如夫君之待陶士行,不敢稱之為卿,亦不便強其所行,而待郭思道等則不同。倘若郭思道等,盡為高門子弟,海內知名,則夫君驅策起來,還會這般從心所欲么?」

裴該捻須沉吟,心說我之禮敬陶侃,還真不是因為他出身比別將要高——其實也高得有限——而乃他為一世名將,青史留名之故,當然啦,這話沒法兒跟你明說。但老婆說得也有道理啊,倘若我手底下不是一群大老粗,而都是貴冑子弟、出身豪門,我真那麼容易約束得住嗎?

就聽荀灌娘又說:「雖然,裴氏名高,即便夫君微時,亦早冠絕海內。但夫君亦嘗雲,高門貴家,都重於家而輕於國,若親戚友朋,乃至門生故吏,四方來聚,則難免自成勢力,漸漸尾大不掉啊,夫君其慎思。」

裴該點點頭:「夫人所言有理。如夫人所言,倘若使董彪等各依豪門,難免受家族牽累,怕會影響國事……」

荀灌娘笑道:「妾有一言,或者不恭——若非長兄先逝,族內乏人,夫君又豈能行事順意哪?如祖士少避其兄士言,而被逐出尚書省;即便祖公,若與乃兄參商,亦不免要做些退步呢。」

裴該不禁喟嘆道:「天下事,都是這些豪門所壞,即諸藩作亂,又豈不是司馬家過大之故啊?然而,人莫不有私,慮及家人、子嗣,本是常情,郭默、董彪等既生此心,我又實不便強行壓制,以免眾心悖離哪。」

荀灌娘笑道:「此事卻也不難。夫君此前請文博先生做《姓氏志》,如梁、祖等輩,竟得為士林之冠,則再高抬幾姓,又有何不可?眾將多孤身以從夫君,即有家眷,族不甚大,親戚有限,便高其姓,也不能遽成大族,危害到夫君啊……」

……

第二天,董彪果然把兒子帶到了裴該面前——但不是一個,而是倆。

董彪的長子名叫董郃——本名董頜,因為下巴大,後慕本郡出身的曹魏名將張郃,同音改成了郃字——十二歲;次子名叫董乂,年僅五歲,還是入了徐州軍以後才生的。

董乂年幼,啥都不懂,裴該拍拍他腦袋,給些賞賜,也就罷了。轉過頭來看董郃,倒是跟他爹生得挺象,雖然才十二歲,就已然身高接近六尺,是個頗為精壯的半大小子。裴該問他:「可識字否?」董郃回答說:「略略識得幾個。」又問:「是何人所教啊?」回答說:「是家父所教。」

裴該瞥一眼董彪,心說你也就初小水平,竟然還能教兒子哪。於是又問:「平素可讀什麼書?」董郃回覆說:「正在讀《百家姓》。」

董彪苦著臉在旁邊說:「犬子不好讀書,我也曾召幾名士人,想要教授他五經,卻最多半月,都被他打將了出去……小兒只好騎馬、舞刀,其母過於溺愛,我也禁止不住。」

裴該「哈哈」大笑道:「將門虎子,喜歡騎馬、舞刀,很正常啊。倘若文質彬彬,豈非不肖乃父?」

董彪搖頭道:「我也不要他肖我。我並非不好讀書,只是少年時無處求學,年過三旬,再想讀書也讀不進去了。末將受大都督簡拔,始能拜將封侯,否則若不於亂世中填於溝壑,也要在河間耕作終身,哪裡能有出人頭地的機會啊?

「似大都督這般英雄,世所罕有,小兒長成後,未必還能遇得上。即便仍從大都督,只須末將等從命拼殺,必能底定天下,到時候騎馬、舞刀,恐怕毫無用處了。故此望他能夠向學,自筆頭謀得一官半職……」

說著話瞪了董郃一眼:「無奈此兒不聽教,堅不肯學。末將也只得寄希望於乂兒了。」

裴該心中頗不以為然,卻也不加申斥,只是望向董郃:「汝又如何說?」

董郃一扁嘴,說:「我非不肯學,奈何一見了書便頭痛,加上先生所教不得法,無論知與不知,先要我將書念過一遍,念岔了還要用戒尺打手心……這手心痛,便更讀不進書去了。」

裴該聞言,不禁莞爾,隨即擺擺手阻止董彪呵斥董郃,又問他:「既不能讀書,則如汝父所言,將來毫無用處,家業還要靠汝弟撐持,汝便不悔么?」

董郃道:「家父未免自大,以為天下賊寇,他一人便能殺盡的。我雖不讀書,也聽軍中司馬講古事,歷朝歷代,哪有不打仗的時候啊?即便天下太平,也要去打草原大漠,去打西域、南荒。我若學成了家父的本事,也做軍將,自能光大家業,絕不會依賴兄弟!」

裴該一挑大拇指:「好志氣!」隨即對董彪說:「小小孩童,見識卻超過了成人。即便胡、羯俱滅,還有巴氐,有鮮卑,有西域,國家豈能無軍將啊?」但是轉過頭來,又告誡董郃:「汝既好聽古事,乃當知道,古來大將,無幾人無學識,即便不通六經,也當能夠讀史明志,能夠讀孫、吳兵法——我之所以使汝父輩識字,正是為此啊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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