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卷 白刃灑赤血 第八章 小人哉!

「三辭」,又稱「三讓」,本是漢代以來帝王繼位和重臣就職的謙讓之禮。

根據《文心雕龍·章表》中說:「昔晉文受冊,三辭從命……」也就是說,想當年晉之群臣擁戴文公重耳繼位,重耳一連推讓了三次,然後才肯接受,可能是這一習慣的源頭。其後劉邦從漢王進位皇帝,同樣假模假式推讓了三次,因而有漢一代,朝命三公,多數也都要這樣裝一回謙退。

不過一般情況下,雖雲「三讓」,其實只有兩讓,朝命下、朝命再,等到朝命三,那該接受的就接受了,若再上奏推辭,那是你真不打算就職啊,朝命不會四下。只有季漢禪魏,曹丕這文藝青年覺得既然要做皇帝么,終究與做三公不同,得仿效傳說中的堯舜禪代和舜禹禪代,以及漢高祖劉邦,把三讓戲文做足了,所以才有朝命四頒。

這當然不是通例,而且《文心雕龍·章表》也說:「曹公稱為表不必三讓。」曹操最瞧不起這些官場套路了,頒令糾正,因此魏晉以來,即命三公乃至丞相,別說三讓了,做全兩讓的都不多。

因此晉命裴該為丞相,加九錫,裴該連續二辭,然後朝命三下,大傢伙兒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兒里,目光全都匯聚到了大司馬在洛陽的府邸。直到見裴詵捧著奏疏,出門乘車,直向禁中而去,當即紛紛找人打聽消息:「大司馬是受還是讓啊?」

不久後便有訊息擴散開來,大司馬三辭,並且朝命也不再四頒。多數官僚都在心中長舒了一口氣,互謂:「大司馬果然知道輕重啊。」但也有人說:「大司馬尚在青春,若其年長,或者受也。」有人當即反駁:「曩昔曹丕三讓之時,也不過年長大司馬三四歲……」然後當場就被人把嘴給堵上了……

翌日,朝命再下,首先肯定了裴該不矜功、辭拜相之德,然後詔加其食邑三千戶,將河東、平陽二郡及整個并州,也都劃歸長安行台管轄,希望裴大司馬可以再接再厲,為國家掃盡穢氛。裴該不再推辭,上表謝恩。

反正三千戶食邑是虛的,裴該一粒糧食都收不到;河東、平陽本就在其治下;至於并州,還捏在羯賊手裡呢。這樣的封賞,實話說太不配功了,但在裴該固辭丞相和九錫之後再出台,朝廷也不算丟臉。而裴該若連這樣的賞賜都要推辭,則未免太過矯情啦。

裴該在洛陽城內呆了半個月的時間,主要是跟梁芬、荀崧協調步驟,並與祖逖仔細研討下一步的軍事計畫,同時,他還特意前往拜訪荀組,嘗試拉攏關東士人。半個月後,裴該陛辭,司馬鄴親自送出洛陽西門,目視裴該遠去。

裴該不再前往平陽,而直接返回了長安。可是才進長安城,便有密報送至——河北石勒有僭號稱帝之意!裴該不禁冷笑:「此意料中事也。」

……

平陽事發,旬月間形勢數變,就連近在關中的裴該都幾乎措手不及,遑論遠在襄國的石勒,他一時間腦袋也幾乎蒙掉了。

首先是石虎命王修匆匆歸報,說劉曜與劉聰在平陽城內大戰,石勒聞言,不禁瞠目結舌,隨即頓足道:「天子為何不能忍啊?未免太過操切了!」

石勒心說我要是劉聰,那就暫時踏下心來跟劉曜合作,先把不成器的笨蛋兒子劉粲撇在一邊——哪怕另立皇太子呢,不都是你的骨肉嗎?起碼得等局面穩定了,把晉寇逐出河東,那才好找機會跟劉曜翻臉吧。而且倘若時機不到,便當靜如處子,時機一到,即施雷霆辣手,怎麼能搞到平陽城內大亂的地步呢?

劉曜若不能第一時間授首,那你就等於輸了啊!

即與張賓等商議,遣快馬送信給石虎,說你趕緊帶兵南下,去為兩家解斗。

石虎倒是也把自己南下平陽的想法通報了石勒,還詢問說:阿叔,我應該幫誰為好啊?你趕緊給拿個穩主意唄。石勒回書之意:你誰都別幫,盡量做和事佬,倘若實在無可奈何,那就幫忙天子!

然而程遐私下裡卻對石勒說:「季龍將軍若助天子,得入平陽,恐是劉曜第二也。」言下之意,你就不怕石虎把持朝政,想要爬到你頭上去嗎?石勒對此淡然一笑:「孺子安有此心?即有此心,安有此力啊?子遠不必……汲人憂天。」時無杞國,但有汲郡,石勒還曾一度受封為汲郡公,所以他把成語給記岔了。

可是信使才剛撒出去,估計還沒走出廣平郡呢,就又接到急報,說劉聰掛了,而且劉粲正在揮師北上途中。石勒聞報,不禁拍案道:「晉人必踵劉粲之後,如之奈何?!」

張敬寬慰他說:「裴該才退皇太子不久,祖逖方與我大戰於河內,必然糧匱兵疲,不克北上,趙王勿憂。」石勒搖頭道:「即裴、祖不能輕動,甄隨見在河東,可發數千軍贏糧而北,奪取臨汾、絳邑不難,則即便二劉分出勝負來,也難有回天之力了……」趕緊下令給石虎,說你若有機會,就給我把平陽城拿下,把不管哪個天子,押……不,恭送到我襄國來。

半月後接報,劉粲已死,裴該兵逼平陽城下,石虎也即將抵達平陽,大戰一觸即發。

程遐表現得大喜過望,拱手對石勒說:「裴該不顧兵疲,強攻平陽,若季龍將軍與雍王合兵,破之必矣。若能生擒裴某,關西不足定也!臣為趙王賀!」

石勒卻搖頭,說:「裴文約既敢北上,所率必為精銳,即便不勝,逃之不難——彼其是容易捉的?且我恐劉永明必不敢納石虎入於平陽,將於壁上觀望……」

果然不出石勒所料,石虎戰敗,退返晉陽,隨即劉曜遁逃,裴該大搖大擺地進了平陽城。石勒尚在慨嘆,卻報天使到來,以新帝劉恆之命,正式冊封石勒為趙王……

這是劉恆才剛即位之時,劉曜派出來的侍中和苞,一路山高水險,自命已經走得夠快了,結果人還沒到襄國,都城先沒了,皇帝都跑了……

羯將紛紛指點和苞,哂笑議論。和苞一開始還懵懂,等聽說了前情,當即親筆寫文一道,恭請石勒踐祚稱帝。

其實在此之前,諸將吏就已經有多人上書,說漢國至此基本上就算是完了啊,則大王您不更進一步,要待何時啊?石勒也在猶豫,終究他稱王才不過數月,若再遽加至尊之冠,唯恐不合乎天意人心。此番見了和苞的勸進表章,就召集群臣商議。

程遐第一個發言,但他所說的話卻大大出乎同僚的意料之外——

「漢既傾覆,趙王合當順天應人,踐皇帝位,然而……臣方思漢帝躥去,平陽多胡及羌、氐,必不服晉寇統馭,卻又茫然無統屬。若大王能繼為皇漢之臣,或可招攬之,使投歸晉陽等地,以實并州,以弱晉寇。」隨即目視張賓:「張公以為如何啊?」

張孟孫心說程子遠難得懂事一回啊,所言頗有遠見。於是起身附和,說:「誠如司馬所言,晉之與胡,仇深似海,裴文約雖得平陽,鎮定尚須時日,趙王誠能繼張漢幟,或可使諸胡絡繹來投。且天子雖遁,料應在生,若遣人探知其所在,或可迎至襄國,使其禪位於趙王,則更為名正言順一些。」

這意思,我也贊成您稱帝,但是不必著急,還是再觀望一段時間為好。

長史掾傅暢搖頭道:「大執法所言雖有其理,臣卻以為,未免見一斑而不窺全豹。胡晉有仇,於我趙家則為同袍,無論大王是否踐皇帝位,料想胡與氐、羌,皆會來投,又何必拖延啊?聞漢先帝崩時,喬車騎攜傳國玉璽南下以依皇太子,繼而皇太子為靳氏所刺,則玉璽或已落入晉主手中。倘有玉璽在,使漢帝禪位於趙王,固然大好,既無玉璽,則繼奉漢主,又有何用啊?趙王當自稱天子,如昔漢光文皇帝故事。」

司馬掾續咸也說:「夫唯正名號,始能御臣民,復可定天下。今漢主播遷,諸胡無主,大王自當急正號以收用之,倘若拖延,恐怕彼等雖心未定,也將歸於晉室,乃使晉更強而我稍弱也。當斷不斷,必受其患,大王不可猶疑。」

傅暢字世道,北地人,乃是曹魏太常傅嘏之孫、晉司徒傅祗之子;續咸字孝宗,上黨人,師事京兆杜預,曾任劉琨從事。這倆本是正牌的晉人,而且家世不低,但自歸羯之後,卻比胡臣羯將更加熱心地推動石勒僭號——先稱王,繼而又要稱帝。因為他們有韋忠做榜樣,深恐一旦為晉師所俘,也會遭受車裂之慘,而即便主動歸晉,得全首級,仕宦之門也將從此關閉……還不如繼續擁戴石勒,哪怕割據一方呢,也總比死或者窮要好吧。

石勒麾下,晉臣很多,部分是自起兵以來,征戰四方,於路挾裹的,更多則是底定幽、冀和并州以後,生拉硬拽扯歸旗下的。晉臣習慣性地抱團,但並不擁戴名位最高的張賓,或者次一等的程遐、徐光、張敬,而奉名門之後裴憲、崔綽為首領。不僅如此,他們還天然地瞧不起張賓等人,時常陽奉陰違,阻撓彼等施政。

理由也很簡單,我等多出世家,你張賓又算個屁了?不過其父一代做過兩千石而已。至於程遐、徐光,家世還不如張賓呢。其次,汝等都是主動叛晉投羯的,屬於鐵杆兒的「漢奸」,真不知世間有「羞恥」二字!我等終究是被迫無耐,猶抱琵琶半遮面才上的賊船,目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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