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卷 白刃灑赤血 第六章 交易

祖氏兄弟商議良久,最終決定不由祖納出面,而先通過幾名中層官吏,奏請召還大司馬,及將平陽、河東二郡收歸朝廷。奏入尚書省,很「巧」地落到了尚書鄧攸手中……

鄧伯道雖然是平陽襄陵人,卻並非裴該一黨,他曾入祖逖幕府,又與祖約關係良好,則由其主張此事,比起祖納來,較容易撇清祖氏在其中所起的作用——起碼不顯得那麼咄咄逼人。

按照祖約的本意,是想讓裴該去想理由推拒二事,如此則可明其擅權之心——起碼你對朝廷不夠忠誠——而且裴該既不肯行,多少都要吐點兒利益給祖氏,以做交換吧。

然而祖約剛強凌上,做事也太過想當然;祖納倒是老成得多,但終究入朝時日尚淺,對於朝中各派系之間的勾心鬥角,認識不夠深刻。因而雖有鄧攸的推動,但此奏並未能夠通過,荀崧直接就找理由給駁回去了。

當然啦,利益交換在所難免,只是通過此前的倒祖(約)行動,梁芬嘗到了甜頭,派人去跟荀組商議,讓渡部分利益,卻根本不理祖家的茬兒。

其結果是晉荀崧為尚書令,華恆升為左僕射,荀邃升為右僕射,空出來一個尚書位置,給了荀組一黨的褚翜。

褚翜字謀遠,河南陽翟人也,本為冠軍參軍,後因世亂,受薦暫署本縣之事。洛陽城破後,他與滎陽太守郭秀一起保守萬氏台,招撫流亡,數萬人因之得活。永嘉六年,褚翜欲南渡江左,行至密縣,因胡騎縱橫而不能前,遂被荀組任命為參軍、廣威將軍,督新城、梁、陽城三郡諸營事,不久後又單騎往謁荀藩,受任振威將軍,行梁國內史。

在原本歷史上,褚謀遠最終還是逃到江左去了,在東晉朝一直做到尚書左僕射。不過這條歷史線上,他跟隨荀組,在江北打了個晃便又返回了河南,可以說是荀太尉的心腹之心腹。

此事既定,祖納也無計可施,祖約更是氣恨了個半死。他這才深刻地體會到,倘若不把梁芬、荀崧搞垮,則自己根本別想動裴該一根汗毛。更重要的是,關西黨與河南黨似有聯手的趨勢,則祖氏很可能會被逐漸邊緣化啊……

思前想後,即過府往拜屯騎校尉阮孚。

阮孚字遙集,源出陳留郡尉集縣的名門阮氏,「竹林七賢」之一阮籍是其叔公,另一位阮咸是其生父。就當時的朝中派系來說,阮遙集天然屬於荀黨,但他在江左為司馬睿屬吏之時,與祖約相交甚厚,因此祖約特意跑去見他,想要通過他,重尋與荀黨聯手的可能性。

因為是至交好友,所以祖約沒等阮孚出迎,直接就跟著僕役登堂入室了,不出所料,阮孚正在擦拭他心愛的木屐,並且仔仔細細地上蠟。

凡人各有所好,而阮遙集的愛好很特別,就是喜歡木屐,什麼尖頭的、圓頭的、方頭的,什麼柱齒的、平齒的、板齒的,家裡攢了一大堆,每天穿著都不重樣,而且閑來無事,喜歡親自擦拭和保養。他曾經對賓客慨嘆過:「人生一世,不知能著幾雙屐啊!」

——後世因此還流傳著一則典故,叫做「祖財阮屐」,就是說阮孚好屐,而與他齊名的祖約則愛財。時常有人見到阮遙集在家中蠟屐,也時常有人見到祖士少在家裡點算財物……

見是祖約來訪,因為是熟客,阮孚並不停下手裡的工作,只是略一頷首,示意祖約自己找地方坐。祖約隨手從牆邊拖過一張枰來,坐在阮孚對面,先寒暄幾句,漸入正題,說:「聞有奏請大司馬歸朝者,此為正論啊,不知荀景猷因何而阻?荀太尉對此又作何看法?」

阮孚頭也不抬地回答說:「彼等大老自籌措,我又如何得知?」

祖約輕嘆一聲,說:「荀景猷擅權,阻斷言路,豈不可畏么?」

阮孚這才抬起頭來,瞥了祖約一眼,隨即放下手裡的木屐和屐蠟,微微而笑道:「士少來此,是不滿荀令所為,來向我傾訴呢,還是欲我傳言於荀太尉,不可使西人獨大呢?」

祖約倒沒想到阮孚這麼敏,一口便道破了自家的來意,不禁微微一愕,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覆才好。

阮遙集便道:「士少不必憂煩,此梁司徒賣了荀令,恐怕荀令自身,亦尚不知也。」

祖約不禁皺眉:「卿言何意啊?」

阮孚提醒他說:「誠然,請大司馬還朝,或歸還平陽、河東二郡,本是正論,荀令不當遽阻,而其既阻,卻又晉位,鋒芒過露,其能久乎?」

梁芬與荀組達成妥協,用按下二奏,替換禇謀遠進入尚書省。但六尚書一個蘿蔔一個坑,沒有空缺,你總得先舍掉一個,褚翜才好加塞啊。那麼舍掉誰才好呢?荀邃本來就是荀黨,自然不能排除;祖納、鄧攸是祖氏一黨,若去其一,恐怕會跟祖逖起正面衝突,梁芬無此膽量;梁允乃其同族,殷嶠是裴該親自塞進尚書省的,也不便動……

無奈之下,只得晉荀崧為尚書令,華恆、荀邃依次提升,那才能夠空出位子來給褚翜。

可是荀崧執掌尚書省已久,難免會遭到各方勢力的覬覦,如今他又強硬地按下了那兩道奏疏,等於超支了自家的信用點,倘若原位不動,或許還能矇混過關,卻於此際高升為令,又怎可能不受攻訐啊?他這個尚書令的位子究竟能坐多久呢?

以梁芬的老奸巨猾,未必看不到這一點,唯荀崧政治智慧中平而已,如今又無其女荀灌娘輔佐,所以才會被梁芬賣了,尚不自知。且荀崧即便倒台,也不大可能下野,按照慣例,很可能做一兩年的尚書令,就晉陞為三公或者儀同三司,則實權雖減,名分增高,裴該也不可能因此而怨懟梁芬。

阮孚身在局外,反倒看得比局中人祖約更為清楚明白,當下一言驚醒夢中人。祖士少急忙避席,深深一揖,說:「遙集大才,某實不如也!」心說本以為此公不過善清談而已,平素只知蓬髮飲酒,或者給木屐上蠟,就不怎麼在意政事,不想竟有如此見識啊,我能不能利用友情把他拉到祖黨來呢?

……

請大司馬還朝,以及歸還平陽、河東二郡的奏書,荀崧雖然按下,卻當然會寫信去通報裴該知曉。但裴該在此之前就已經通過裴詵的密報,得知了其情,並且在其後不久,他又接到了梁芬的手書。

梁司徒書中之意:既擒諸劉,大司馬因何不肯親自歸洛獻俘啊?

裴該獨自垂足坐在榻上,一手拿著荀崧的書信,一手拿著梁芬的書信,這邊看一眼,那邊瞧一瞧,然後全都撇下,手捻鬍鬚,久久沉吟。

他自然是不可能認可那兩道奏疏所議的。想當初行台關中,很大一個原因,正如祖氏兄弟所料,是為了排除掉舊官僚,而獨掌關中軍政,可以進行一系列的制度革新。就目前而言,新政施行了還不到兩年,其間又被劉粲來侵一度打斷了進程,成效未著,關中軍民也尚未徹底接受。若在此時回朝,必然很難將新政維持下去,繼而推廣到全晉——起碼長江以北地區——那就等於半途而廢了。

譬如當年曹操迎漢獻帝於洛,雖說自為司空,執掌權柄,終究攔不住漢之舊臣絡繹來歸,什麼楊彪、孔融、董承等輩,不知道給他造成了多大的麻煩。力尚不足之時,這點點掣肘,在「挾天子以令諸侯」的巨大利益面前,尚屬可以忍受;但當既平河北,天下獨強之後,矛盾就會越來越尖銳,政令施行也會越來越艱難,曹操因此才幹脆自國於鄴,把小朝廷只當個吉祥物給撇在了一邊……

當初裴該在長安,就是因為所欲革新,即便梁芬、荀崧都會本能地加以阻撓,這才把整個朝廷打包發去了洛陽。倘若此刻還朝,不但要面對那些舊派官僚,甚至在對手中還得加上荀黨和祖黨,那革新還有可能卓有成效地推行下去嗎?所以行台撤廢是遲早的事,還朝也不可免,但必須多拖幾年再說。

至於交還河東、平陽,那更不在考慮範圍內了。此皆膏腴之地,人口也繁密,大可補關中之不足,且將勢力向東伸過黃河,也便於掌控中原大局。再者說了,石虎還在晉陽,倘若大司馬三軍離開河東,則以祖逖為首的王師,真能東西兩線作戰,而不落下風么?他裴大司馬率軍東救,要多走多少路程,浪費多少糧秣啊!

然而此二奏所言,都是正論,倘若荀崧不給硬壓下來,詔旨下達,裴該還真不知道該怎麼找理由推搪為好。推拒之間,很有可能破壞他一向偉光正的形象啊。

真到了那個時候,是不是乾脆跟洛陽翻臉為好啊?

石勒在河北,石虎在晉陽,蘷安在上黨,大敵未滅,裴該是雅不願主動去破壞統一戰線的,說不定一個不慎,自己就會成為民族的大罪人。他自然對司馬家沒什麼好感,來自後世的靈魂,也不會樂意做一家一姓的忠臣,但此時別說脫離晉朝了,就算在晉朝內部製造出巨大的罅隙來,也非其時也。

想到這裡,裴該不禁自言自語地說出聲來:「尚早,尚早……」

自家老丈人荀崧來信,竟有表功之意,確實他此舉對裴該幫助甚大,但卻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,只是歸謗於自身而已。裴該已經預料到了,荀景猷這個尚書令,恐怕做不長啊……反倒是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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