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 烽火起雲間 第五十八章 二犬爭骨

石虎請劉曜出城策應,劉曜乃與將吏們商議,劉岳、王騰、呼延實、呼延謨等將都說,這正是挫敗晉寇的大好機會啊,絕不可放過。羊彝卻攔阻道:「不可,即便摧破當面晉師,平陽之危未解,一旦石虎揮師攻城,又如何處啊?自當坐壁上觀,寄望其兩虎相爭,即不能相向而斃,也皆無力搖撼平陽了。」

台產問道:「若我與上黨公并力挫敗晉師,尚可應付後事;倘若我軍不出,上黨公自勝,乃因此事,興師問罪,如何是好?」

羊彝搖頭道:「天子是在,豈有臣下問罪的道理?倘若石虎果為純臣,或暫且不敢背漢,則自無虞;倘若彼起異心,哪在乎我是否與之合攻晉人啊?欲加之罪,必有辭焉。總而言之,天若佑漢,當使二賊對戰而並弱,任其一方速勝,皆非國家之福啊。」

劉曜不禁苦笑:「我自從光文皇帝起兵,平生百戰,未嘗將死生寄之於天,甚至交於人手……」卻也無計可施,只能說咱們都上城觀戰去吧,劉岳、呼延實各挑選尚堪一戰的精兵各三千人,列於城內,隨時準備開城殺出去見仗。

至於是跟晉人見仗,還是跟石虎見仗,且到時候再說。

……

裴該雖然並未親自上陣指揮,而暫且留守大營,但他自然不可能兩眼一閉,凡事不理,但等捷報——營中早就搭建起了高櫓,裴該攜裴熊登高而望,視野頗為開闊。

先望望羯陣,再瞧瞧近在咫尺的平陽城,裴該突然間大笑了起來。

他平素麵對將吏,基於上位者的尊嚴,多數情況下臉皮都緊繃著,笑亦不敢大笑,怒亦不肯過逾,倘真大喜大怒,那必定不是真情實感的流露,而是故意演戲給人瞧的。唯獨此際身旁只有一個裴熊,連郭璞都不在,裴該卻無意識地徹底放鬆了下來,竟然手拍扶欄,「哈哈哈」仰天大笑。

裴熊就問了:「主公因何事發笑啊,可是想到了破敵之策么?」

裴該邊笑邊搖頭,一直到笑聲暫歇,他才解釋說:「因我驟然想到,如今情狀,彷彿兩條狗子,在爭一塊骨頭。贏者可得,輸者無望還則罷了,就恐怕全都搏殺得連張嘴的力氣都欠奉,最終只得望骨興嘆……」

裴熊乃道:「骨頭終究是不會動的,即便暫時吃不到嘴,它也逃不掉,況且周邊又無第三條狗會趁機來搶啊。只須使石虎拿不下平陽,我軍暫退積聚,也總有歇過來的時候。」

裴該點頭道:「卿言是也,此戰不求勝,但求大殺傷羯。只是賊勢甚大,破之不易,況且……」瞟一眼平陽城,突然間問裴熊:「卿以為,劉曜肯開城殺出,以呼應石虎么?」

裴熊搖頭道:「軍國重事,小人如何懂得?」

裴該說無妨,你假裝自己是劉曜,設身處地想想,肯不肯殺出城來吧。

裴熊略一思索,便道:「如主公所言,石虎並非胡人的忠臣,說不定還有謀奪平陽之意。則我若是劉曜,是斷不會助石虎以攻晉的;除非石虎敗退,則必須出城,以遏阻我軍之勢。總之,晉羯相爭不下,對於平陽最為有利。」

裴該聞言頷首:「不錯,劉曜如今也必處兩難之地,若出助羯,又恐石虎戰勝後謀奪平陽,若不出助,又恐我戰勝後攻打平陽。這根骨頭膽戰心驚地瞧著二狗相鬥,不知最終落於誰的齒關之中——念此豈不可笑么?」

隨即戟指平陽,又再大笑道:「劉永光,不想汝也會有今日!」隨即轉指向更加東北方向:「劉元海,汝墓中枯骨,可是在觳觫么?」

劉淵的陵叫做永光陵,大概位置是在平陽東北方向的楊縣境內,霍山南端余脈之中。不過據說因為天下未定,為防萬一,這只是一個衣冠冢,實際遺骸則埋藏在深山之中,知者寥寥。裴該心說就目前的形勢而言,我直接派幾千兵馬數百里疾馳,就能去刨了劉淵的墳,但若想要真找到其屍骨,以便司馬家泄憤,估計非得先拿下平陽城來不可啊。

其實裴該對劉淵的觀感並不是太差,倘若那傢伙能夠多活幾年,或者傳位給一個靠譜點兒的繼承人,說不定真有「重光」炎劉之望呢;而就劉淵本人的性情、素質而言,雖為胡君,卻是漢化程度最深的一個,且勉強可以目之為英主。況且人既然已經死了,再刨出骨頭來糟蹋,又有什麼意義?只是以這年月的習慣而言,自己身為晉臣,是一定要掘墓鞭屍,以告天下的。

他的思緒暫時飄遠,隨即一通鼓響,這才把目光重新移回了戰場。

……

兩陣對列之際,弓箭手射定陣腳,同時「跳蕩」前出,以爭奪戰場的主動權。

作為「跳蕩」,多為軍中勇士,手執刀盾,呈小隊散至陣前,以期打亂對方布陣的節奏。羯軍跳蕩約百餘人,晉方則只出了約摸半數,但是甫一接觸,便有多名羯兵被當場砍死,其氣大沮。

並不是因為晉兵的素質普遍比羯軍為高,而在於甄隨一時興起,竟然親率部曲前出,則又有幾個羯兵能是他的對手啊?

劉曜在城上觀陣,身旁平先指點道:「我看那廝,貌似便是甄隨。」

劉曜撇嘴道:「身為大將,竟然恃勇先出,如此輕脫,這蠻子遲早死於小人之手!」

平先有些躍躍欲試,請令道:「末將願率百人出城,去戰甄隨,若能將其擊殺,則晉寇必敗哪——還望明公俯允。」

劉曜擺手道:「不可,晉羯之戰初興,尚未分出勝負來,王師不宜遽然投入戰場。再者說了,卿雖勇,於萬馬千軍之中,未必有機會接近甄隨啊。」

平先聽劉曜後一句話甚為有理,無可奈何,只得強自按捺住了熾烈的競勇之心。

劉曜面色凝重,悄悄扯了旁邊的劉景一把,隨即避開眾人,低聲對劉景說:「丞相,我觀晉陣頗整,羯陣松垮,則或者裴該一戰即能挫敗石虎,亦未可知。即便兩敗俱傷,晉人也可暫退汾陰、絳邑,羯眾可退至永安,徐徐積聚,不必秋後,便將再來。而我今唯平陽一城,鄉野百姓尚不能全有,何談卧薪嘗膽啊?倘若坐困此城,終是死局……是該籌謀退路了。」

劉景捻著白須問道:「老臣亦在籌思此事,然而我等將退往何處去哪?」

劉曜建議道:「從何處來,只得暫歸何處去了。」

劉景蹙眉道:「光文皇帝起兵之處,距此不過四百里,仍在晉、羯虎視之下,非可善居處也……」

劉曜朝他努了努嘴:「我所言者,並非左國城。」

劉淵本為匈奴左部帥,居於太原郡的茲氏——晉太康中,匈奴五部別置都尉,使分處於太原郡茲氏、大陵、祁縣,平陽郡蒲子,以及新興郡治九原——起兵後南下佔據了西河的離石,旋在離石以北的左國城僭號。

這座左國城,據稱乃南單于徙庭之所——按照中國話來說,當過「行在」。

劉曜建議放棄平陽而別走,還說「從何處來,暫歸何處去」,劉景估摸著他說的不會是茲氏——今改名為隰城——因為那地方已經被石虎趁亂奪佔了呀,咱們總不可能去跟石虎商借地方住吧?因此以為是指劉淵初立都的左國城。但若逃往左國城,雖說比隰城遠著這麼一二百里地,終究還在晉、羯兩家伸手可及之處,又怎麼可能站得住腳跟呢?

直到劉曜說我所言並非左國城,隨即努了努嘴,臉朝西北方向一偏,劉景這才明白過來,略一沉吟,便嘆息道:「山高水長,且彼處太過荒涼……不過終究是祖宗建基之所在,或許能夠佑護我等,不使族滅吧……」

老頭兒如今已然沒有重振旗鼓的念想了,只希望能夠跳出紛爭之地,先躲到一旁去舔吮傷口,等著瞧晉羯兩家,究竟誰能笑到最後。倘若祖宗護佑,中原紛爭數十年不休,那說不定劉氏還有機會——我肯定是看不到啦,只能寄希望於少年天子長大成人了——倘若羯人獲勝,只要及時去號稱臣,尚可保全殘族;而若晉人獲勝……

那隻能一口氣逃去草原大漠,去求昔日的奴僕鮮卑庇護了。

二人立談少時,劉曜即重歸城頭,繼續觀戰,並且穩定人心;劉景則悄悄下得城去,自做準備不提。

且說甄隨親自前出,手挺長刀,搏殺羯卒,羯將郭權大怒,不待號令,便即策馬前出,來戰甄隨。

郭權乃郭榮、郭太之弟,換言之是石虎的小舅子,年方弱冠,生得魁偉高壯,力大無窮。因為有父兄和姊夫的照撫,郭權向來倨傲,自恃為石虎麾下第一勇將,性情也頗急躁,那他又豈能容忍甄隨在陣前放肆啊?雙方相距不到一箭之地,馬蹄甩起,頃刻便至,當即奮力擰矛,便朝甄隨當胸刺去。

甄隨大叫一聲:「來得好!」以刀相架,「啪」的一聲,郭權的長矛便被順利盪開。郭權大驚之下,就見甄隨舉起左手盾牌來,朝著自己坐騎的面門便是狠狠一撞。戰馬吃痛,不由自主地便朝側面一擰脖子,一歪頭,把郭權半個身體全都暴露了出來。

甄隨趁機一刀直進,正中郭權腰側——因為對方騎在馬上,他卻步行,所以不可能刺得更高了——郭權大叫一聲,急抖韁繩,伏鞍便逃。

甄隨撒開兩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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