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 烽火起雲間 第三十三章 獵熊

熊悌之鎮守武都郡治下辯,頗感無聊。

他是小地主出身,性格小富即安,所以隨著在裴軍中的職務逐步攀升,領兵多了,經歷戰事也不在少,膽子反倒越發小起來,能動性也欠奉,只求維持現狀。甄隨就曾經多次當面喝斥熊悌之,罵他是「軍中最怯」、「河南土佬」(熊悌之祖籍南郡)。

裴該也知道熊悌之不靠譜,只是一則他遠有功勞,近有苦勞,不宜遽罷;二則他多少培養起來一些領兵打仗的經驗,總比大多數中級軍官,以及新附關中士人為強。老熊對於裴大都督而言,真正是「雞肋」,不堪重用,但亦不捨得廢置。

所以幾次大戰,都故意沒召熊悌之,而命其鎮定地方——當警備隊長,你總應該夠格吧。熊悌之起初倒也無所謂,反而樂得清閑,逐漸地連筋骨也不打磨了,整天胡吃海塞,那腰圍連甄隨都要瞠目難及。然而閑得久了,卻又鬱悶,隨即聽聞舊日同僚在河橋如何大破胡師,就連那廢物高樂也立了功了,自己卻在遙遠的武都郡無所事事……

裴該重整大司馬三軍,任熊悌之為少將,為第三旅第一營營督,營號仍為「武林」。熊悌之一打聽,陸和已是中將,仍為前軍佐,兼領第三旅旅帥,還則罷了,高樂那傢伙比我還怯呢,竟為第三旅旅佐……我比他不就差了一場河橋之戰嗎?!

他時常撫摩著印信,自言自語道:「我之前程,到此即終了么?」煩悶之餘,繼續喝酒,繼續吃肉,然後繼續發胖……

裴該也考慮到熊悌之曾有勇名——雖然是傍著陸和,不期然而得的——始終投閑置散,怕會被人質疑大都督待下不公;再加上此番周訪攻伐漢中,既然遣使來求策應,不便拒絕,而熊惕之所部「武林營」就在武都,就近發兵,可以節省糧秣開銷,這才行文,特意點了老熊的將。

終究裴該尚無大舉攻伐巴氐之意,認為此番出兵,策應周訪,只求牽制,不望能勝,所以——老熊你應該挑得起這付不重的擔子來吧?

熊悌之接到行台的公文,先是大喜——大都督終於想起我來了!隨即卻又皺眉,這漢中地勢險要,易守難攻,實在是趟苦差事啊。

他這人就這樣,箭矢近身會想著躲,覺得自己已經奮鬥了那麼些年,總該好好歇歇了;然後歇久了又無聊,每思再臨戰陣;可是真等軍令下達,卻又拈輕怕重,挑三撿四,重又生出了怯意來。

於是便召參軍張節前來商議。

張節位元組理,京兆人士,胡亂時逃亡武都,前不久才剛投入熊悌之麾下。老熊覺得這位相貌堂堂,言辭犀利,是個有學問,有本事的,便授予其參軍之職。

裴該才剛開始軍制改革不久,對於一些舊的習慣——比方說將領自屬參軍——多數也能捏著鼻子認了,終究人先到,你後改制,再究既往,恐傷人心。所以熊惕之上奏長安,也給張節請了一個中尉軍銜。

他把公文遞給張節看,說:「漢中守易攻難,我等當如何籌劃才是啊?」

張節既是熊悌之的參軍,又是他的酒友,雖然相處還不到半年時間,但推杯換盞之際,早已經把這位將軍的性格給摸了個八九不離十啦。他知道熊悌之必有怯戰之意,就勸慰說:「此番大司馬命『武林營』進取漢中,不過為策應周士達而已,不必求勝,能夠全身而退,便是功勞。況且,既雲使將軍與梁懃合兵,則可命宕昌羌在前,將軍合後……」

熊悌之撇一撇嘴:「只恐那羌兒不肯從命,如何處啊?」

梁懃被任命為武都縣長,與熊悌之文武殊途,本不處於同一系統,但終究他手裡捏著一支不小的武裝力量,熊悌之整頓郡內治安,難免會跟梁懃打交道。只是梁懃仗著甄隨是他妹夫,腰桿兒鐵硬,不但不把新任武都郡守放在眼中,就連熊悌之的請求,都往往哼啊哈的,陽奉陰違。武都郡內這些晉官晉將,就沒有不恨梁懃的,但又礙於甄隨的面子,不敢跟他撕破臉皮。

所以熊悌之才問,我若是謀劃著把宕昌羌頂在前面,梁懃那混蛋不肯聽命可怎麼辦哪?

張節道:「將軍所命,彼或推諉,此乃大司馬軍令,梁某又豈敢違抗啊?倘若抗命不遵,正好上奏彈劾之,即便甄將軍也護不住他。

「且待梁懃率軍來合,便入將軍彀中,搓圓捏扁,自然由得將軍。可雲前赴漢中道險,宕昌羌兵慣走山地,合為前鋒,名正言順。若是梁某僥倖取勝,功勞都在將軍;倘若戰敗,可將罪責推諉其身……」

熊悌之聞言大喜道:「先生果是智謀之士,此計大好!」當即行文武都縣,命梁懃發兵來合,然後——「將酒來,待我與張先生痛飲一場!」

……

梁懃最近那真是風光得不得了,他原本偏處一隅,不過土豪而已——統領的還不是晉人,幾乎全是羌人——不必甄隨固請,能夠當上武都縣長就是莫大之喜啦。關鍵武都縣東部,也即相對膏腴的土地,原本都掌控在仇池氐手中,梁懃既得入縣,一朝權在手,便把令來行,對仇池氐展開了全面的報復行動,散其部眾、殺其魁首、奪彼田地、掠民為奴,真是無惡不作。

——楊堅頭曾經對楊虎說,裴該在武都「大肆搜殺我族人」,確非憑空捏造,只是下命令的不是裴該罷了。

但是當日甄隨臨行前,曾經關照過梁懃,說大都督常與我等說起華夷之辨,你千萬要站穩腳跟,自己是晉人,別真把自己當作羌酋了。梁懃為此留了個心眼,所佔田地、所擄奴隸,多歸自家,以及逃亡復歸的故晉地主,而只從手指縫裡漏一點點給宕昌羌。

在他想來,我梁氏坐大沒關係,就算甄將軍不在了,還能去找梁司徒撐腰;羌部可不能坐大,以免追步仇池楊氏的覆轍。

這一日正在城中,擁著氐女白晝高卧,突然接到熊悌之的公文,梁懃當即就慌了。他自然不敢違抗裴該的軍令,可是用腳趾頭也能想明白,一旦合兵出征,老熊肯定要把宕昌羌兵懟在前頭啊。漢中道險難行,勝算實在不大,倘若羌兵折損過重,自己的地位很可能動搖……這可該怎麼辦才好呢?

反覆籌謀,全無對策,只得先準備了一份厚禮,包括牛羊、馬匹、錦緞、絲帛,以及兩名姿色尚佳的氐女,前去奉獻給熊悌之,婉言求告。

老熊終究是個忠厚人,見到這些寶貨,不禁樂得是眉開眼笑,便即安慰梁懃道:「此去漢中,不過為了策應周將軍而已。設若荊州軍取勝,楊虎豈有餘力再來逆我啊?倘若荊州軍敗,我等自可退兵,不致大損。卿率宕昌兵在前,為我開路,不必擔憂,若逢強敵,我落後五六里路程,必往相救。」

梁懃心道說了半天,還是要我頂在前頭啊,合著這禮白送了……無可奈何,只能率領兩千羌兵,當先而行。熊悌之則留副督與司馬守備下辯,自將「武林營」主力四千人從後策應。

此去皆是山間小路,先沿著西漢水河谷而南,百餘里後,東向翻山而取泉街水,泉街水流向東南方向,又百餘里可以入平,直抵沔陽——那是漢中的西大門。

不過三百里地,倘若在平原之上,再怎麼拖拉,有個六七天總該走到了;然而崇山峻岭之間,道路狹窄曲折,而且還須隨時提防敵軍設伏——雖說前半程都還在武都境內,但屬於官府完全管不了的荒僻之所,誰知道漢中軍會不會秘密前出至此哪——加上無論梁懃還是熊悌之,對於作戰都不積極,因此日行不過三十晉里,整整六日才到泉街水。

張節一瞧這種狀態不成啊,倘若敵軍依山守險,就這麼疲疲沓沓的,撞上去只能白送人頭。因而建議熊悌之,說咱們就這種行軍速度,必難達到促起不意之效,還不如乾脆大張旗鼓,以恐嚇楊虎,同時派人前往南鄭,去勸說楊虎來降呢。

「雖不知周將軍到了何處,但計點時日,理應已與漢中軍接上了仗……」為了方便配合、策應,周訪把具體出兵的日期通知了長安,裴該也轉達給了熊悌之知道——「楊虎兩面受敵,其心必亂,若能說其歸降,則此番攻打漢中,將軍可得首功也!」

熊悌之點點頭:「先生所言有理。」首功不首功的我不在乎,但若真能不戰而屈人之兵,我就權當跑來武裝遊行一回,無驚無險,豈非上策么?

於是遣使急行,前抵南鄭。留守的漢中將領不敢怠慢,急將書信派快馬傳至黃金。楊虎才剛失了石泉,正在愁悶,突然接到此書,不禁大驚——武都方面的晉軍也來了么?根據信上說,三萬大軍已然過境,那麼計點時日,這會兒可能正在攻打沔陽啊!

——其實就連梁懃這會兒都還沒能下平呢,距離沔陽還有好幾天的路程。

沔陽倘若有失,南鄭就危險了,即便我能夠在此處擋住荊州兵,若是丟了南鄭,那還有什麼意義啊?

急問左右:「武都晉將熊悌之,為何許人也?」

有知道的將領急忙回稟道:「將軍豈不聞『徐州有一熊,虜過不敢凌;徐州有一陸,虜見軍必覆』之謠乎?此熊悌之乃裴該麾下猛將,昔日於陰溝水畔率八百兵悍拒漢國皇太弟所部五萬精銳,殺得胡軍莫不膽寒。裴該是故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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