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 烽火起雲間 第二十三章 至尊

段匹磾為怕孔萇殺害其弟叔軍,不敢揮師急攻,雙方就在薊縣城外對峙,偶爾發生些小衝突,死傷不過十數人而已。就這樣來回提條件,一拖就拖了十好幾天。

終於,孔萇之計得售,石勒親率數千精銳騎兵,從襄國趕來增援,大纛在陣前一立,便即對段氏發起了迅猛的進攻。段匹磾猝不及防,導致大敗,段文鴦為其殿後,親率三百部曲,發起決死的反突擊,竟然一度殺到了距離石勒不足二十步之處!

石勒於馬上揚鞭道:「我本欲收服末柸,不想彼為匹磾所逐,逃去無蹤。今見文鴦,勇銳之姿,一如昔日在厭次城下……若能生擒此人,必要說其歸降,則幽州不虞定也!」

麾下驍將支屈六在馬背上一拱手,說:「既然主公欲得此人,且待末將前去為主公擒來!」拍馬擰槍,直取段文鴦。

此時段文鴦廝殺將近半日,已是強弩之末,與支屈六較量了幾招,漸覺兩膀酸麻,力氣不支,被迫賣個破綻,撥馬而走。他好不容易才甩脫了支屈六的追擊,進而突破重圍,再左右一望,初始帶來陷陣的三百騎,如今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人……

段氏兄弟就此絡繹逃歸徐無,石勒進佔了燕國,並將其西部的上谷、廣寧兩郡也徹底割裂,欲待收取,只是時間問題罷了。但石勒考慮到段氏雖敗,餘力猶強,自己還沒有足夠實力將之徹底吞併,因而採納了從行的張敬的諫言,主動遣使,護送段叔軍到徐無去,以與段匹磾重申前好。

遂署孔萇為幽州刺史,使定燕國以西各郡縣,石勒自己則又返回襄國去了。

臨行之前,孔萇竟然在城門口大禮拜送石勒,並且也不稱呼「明公」、「趙公」,甚至「主公」,一開口就是「至尊」。石勒聽得一頭霧水,就問:「是何稱謂,誰教汝的?」

「至尊」一詞,本是對天子的形容,但此前很少有作為當面稱謂的,直到東漢末年,魯肅等人慾孫權踐祚稱尊,就從故紙堆里翻出這詞兒來獻諛。還是張敬聽說了「主公」之事,就此到處尋找《三國志》來仔細查閱,發現了這一稱謂,覺得——「這比主公還諂媚啊,而且……用意甚明!」

張敬暗教孔萇,孔萇這才將出來在石勒面前顯擺——因為張敬終究是後附之人,不象孔萇是原從「十八騎」,一方重鎮,也只有孔萇敢這麼當面試探石勒了。

石勒一開始沒明白,問張敬,張敬顧左右而言他。直到返回襄國,詢問張賓,張賓不禁悚然而驚,這才被迫把來源對石勒明言。石勒沉吟良久,突然說:「此前石虎有言,雲雍王秉政之後,將與我趙王之封,而至今不見天使,恐怕只是謠傳吧……」

其實這事兒吧,還真不是謠傳,確實劉曜對石虎做過此種承諾,但卻被劉聰硬生生給按下了,堅不肯允。

劉曜雖然順利進入平陽,主掌國政,但劉聰也貌似重新振作了起來,每隔三日必要臨朝聽政,因此劉曜的權柄,比起昔日之劉粲來,相差難以道里計。

固然對於劉曜的一系列施政措施,包括安撫氐羌、拉攏晉人、和睦鮮卑、息兵養馬、賞賜百僚、獎勵耕織等等,劉聰多數准奏,並不加以掣肘。但也有一些奏請,劉聰硬頂著就是不肯答應,比方說封拜石勒為趙王之事。劉聰說了,異姓不王,這是光文皇帝留下來的制度,即便朕也不便破壞哪。

其實劉聰是怕石勒因此而德於劉曜,到時候二人聯手,自己可能就會被徹底架空,甚至於發生什麼不忍言之事——

「石世龍固有大功於國,當此晉勢重熾之時,朝廷亦仰仗其於東方奮戰,以側護平陽。但郡公之封,已為極點,若加王號,必至泰阿倒執,於國家為不利,於石世龍而言,恐亦難保其忠悃之心了。」

於是下詔,任命石勒為大司馬,使都督幽、冀、並三州及河內以東司州軍事,增封巨鹿郡——但是趙公的名號不變。

天使來到襄國,正趕上石勒自幽州而回,接詔之後,諸將吏無不喧嚷,都說:「本雲王爵之封,今止加封明公一郡,雍王何其小氣啊!」

張賓勸解道:「此必非雍王之意,而是天子不允。」轉而對石勒說:「由此可見,天子仍忌雍王,寄望於流散於外的皇太子,誠恐數年之間,平陽又有變亂,明公應當早做準備……」

大將呼延莫道:「國家都到了這般田地,君臣猶自不合,這般昏主,明公難道還要繼續侍奉他么?」

石勒一甩袖子,呵斥道:「不得妄言!天子向來聖明,我素知也,前此不過因勝而驕,以為天下不足定,才會暫時沉溺於酒色之間。聞如今已振作,三日一視朝,則國家復興可期——我自當謹守臣節,北面而事!」

程遐拱手道:「國家危難之時,必須除舊布新,前代之制,豈有不能更改之理啊?晉亦有異姓不王之制,然晉主困守洛陽之時,尚知命拓跋猗盧王於代國,而今國家寄望明公,更過於昔日晉人寄望拓跋,何以不肯相授王爵?雍王明智,故此許諾,天子雖雲聖明,於此事上卻裹足不敢前,如此則國家安能振作啊?

「且雍王有諾,天子不允,是掣肘雍王執政,並弱其聲望也,雍王在平陽不能自在展布,焉能重安社稷?今國家之大敵,南有晉人,北有鮮卑,猗盧雖死,鬱律尚且雄強,倘若與晉人相呼應,鐵馬旦夕間可至平陽城下!必當羈縻拓跋,始可暫得保安,積聚以敵晉人,而晉已封鬱律代王,皇漢卻仍執著於異姓不王之故制,豈能動鬱律之心哪?

「凡此種種,明公明敏,本不必臣下明言,唯不敢深思罷了。臣因此而有忠言,明公若不怪罪,才敢進呈。」

石勒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程遐,問道:「卿有何言,可明白說來——我不怪罪。」

程子遠長吸了一口氣,就此說道:「臣意,明公何妨自王於東方啊?」不等石勒斥責,他就一口氣說道:「今平陽勢蹙,勢不敢與明公決裂,即便明公自王,朝廷也只能追認之。如此,舊制可破,雍王乃可以代王之號,試收拓跋,國家或可轉危為安。」

石勒擺手道:「豈有人臣而自王的道理啊?」

張敬趁機說道:「明公今已有自王之勢,若不行自王之事,則恐大禍臨身!」在把石勒的目光吸引過來之後,他就說了:「今明公控御三州,虎踞河上,又方擊敗段氏,威望如日中天。相較之下,平陽困窘,已自然而成主弱臣強之勢。自古以來,安有功凌主上,可得保全首領者乎?!

「即便明公顧念光文皇帝厚恩,不懼為韓、彭,麾下將吏,誰忍見明公異日自楚而遷淮陰,自淮陰而遷鍾室啊?!」這是拿韓信之事做比喻——「且李左車、蒯通之輩,原為韓信心腹,可致公侯,待韓信見殺,倉惶流躥,雖然得保首級,終究沉淪下僚。群臣鑒此前車,顧慮後轍,誰肯再為明公效死力?!

「明公但王,不從雲夢之游,乃無慮韓信之下場,且有列國之封,可傳子孫。今冀、並等州百姓,多不肯向皇漢,心懷故晉,唯明公王於其地,善加安撫,才可真為我之子民。趙公爵號,不過數郡之封,百姓必慮朝廷別遣守牧,施以苛政,或將紛紛逃亡河南,到那時明公內無忠勇之臣,外無歸心之民,即眾百萬,亦或奔散。如此大禍,明公難道毫無先見之慮么?!」

他這一大套話,說得石勒一愣一愣的。終究石勒不識字,不讀書,對於故典全靠張賓等人講給他聽,所以張敬所言,他得先在腦袋裡轉幾個圈子,自我翻譯一下,才能徹底明白。於是就趁著石勒愣神兒的機會,文武百官「呼啦」一聲,跪下了一大片,全都懇請他自稱趙王。

包括從事中郎裴憲、參軍杜嘏、記事張離等,也包括大將胡言莫、逯明、吳豫、支屈六、石生等,全都你一言我一語的,各自補充程遐、張敬所言。前者引經據典,後者直來直去,吵得石勒一個腦袋兩個大……

石勒被迫把目光移向張賓,問他:「右侯如何說?」

張賓自然是不贊成石勒僭號稱王的,他覺得如今還不到跟平陽政權徹底決裂的時候。固然程遐說了,胡漢朝就目前局勢來看,必然不敢因此而宣布石勒為叛逆,多半只能捏著鼻子追認,但……嫌隙就此越來越深,還可能相互配合,唇齒相依么?然而眼見晉、戎文武,超過半數都跪請石勒稱王,他也不好徹底逆潮流而行,否則怕會成為眾矢之的啊!

再者說了,石勒本人的心意究竟如何,尚難窺測,倘若自己悖逆了石勒之意,會不會就此失寵啊?

只是以張賓的脾氣,再加他一直以來的立場,也不好當即轉蓬,跟這群短視之人一起跪求,因而聽到石勒的詢問,不禁微微苦笑,說:「既是同僚等都欲請明公自王……」

其實他只要說四個字——「可從眾議」,便能解決問題,偏偏不肯馬上用今日之我打倒昨日之我,導致開口軟綿綿的,這就給了旁人以可乘之機。程遐、張敬等皆欲推翻張賓久矣,又怎麼能夠容許他順桿兒爬,借著咱們的勢頭再刷一撥聲望呢?因而張敬當即毫不客氣地就打斷了張賓的話,說:

「右侯所言差矣,非我等懇請明公自王,乃是時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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