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 烽火起雲間 第八章 雄健如此

很快便迎來了建興六年的正旦。

百僚皆來大司馬府上賀拜,裴該設宴款待,賓主盡歡。唯一遺憾的,是裴嶷不在身邊——他仍駐留冀城,等待與裴粹交接,也不知道自己那個身在涼州的從叔究竟怎麼一回事兒,磨磨蹭蹭的,起碼河西戰事已畢之時,傳來消息,他還沒能抵達冀城。

如今胡中內亂,裴該實在很想跟裴嶷好好計議一番,該怎麼利用好這一政治態勢啊。

回想過去的建興五年,顯得極其漫長,發生了太多的事兒啦。

正月間,不出意料之外的,劉琨喪敗,逃奔幽州,羯勢就此盛極一時——尤其石虎這小混蛋竟然還做了晉陽守將、并州之主,昔日那副蠻橫不聽話的模樣,至今仍不時在裴該眼前閃回。

然後三月,祖逖入長安,與裴該商定了此後的政治構架,旋即大駕還洛,裴該終於能夠在關中地區邁開自己大刀闊斧的改革步伐,盡展拳腳了。四月份兒子降生……

今日宴間,也喚乳娘把那小子抱將出來,與部下們相見了。小東西吃得倒是挺肥滿的,也不怕生,瞪倆大眼珠子到處尋摸,腮棒子一鼓一鼓的,還吐唾沫泡兒。裴該一時興起,親自抱著兒子,到各處去勸酒,誰想小東西一進他懷裡就左右扭動,還打拳踢腿,並最終將一泡童子尿淋漓盡致地澆到了裴該的衣襟上。

裴該心說,這沒有「尿不濕」就是不行啊,普通尿布片子,很難綁得牢靠,且若量大的話,也兜不全……

他被迫把兒子交還給乳娘,然後入內室換了身衣服,才重出與群賓相見。

想去年兒子降生後,踏實了幾個月,便即迎來秋收之期,裴該趁機揮師西進,俘虜司馬保,鎮定了秦州。但隨即劉粲便舉傾國之兵來攻……

劉粲來得很不是時候,若等裴該徹底穩定了秦州局勢,更將兵馬整備、糧草屯積,多邁上一個台階,他再殺來,估計夏陽就不會失守啦,山口之戰也不會敗,更不至於要坐守郃陽達半月之久。裴該自忖,倘若易地而處,敵我雙方都在最虛弱的時候,我是不是能象劉粲一般下定決心,全力一搏呢?

終歸來說,若等自家糧秣充足,遠征的準備充分,敵人或許會變得更加強大了。

不,當此時也,劉粲必須要起而一搏的。只是他決心還下得不夠堅定,既以大軍相臨,便當堅持速戰,不可猶疑。不過也在於陶侃在山口護守數日,把劉粲第一階段戰略部署給打亂了,他後來才會這麼進退失據。倘若他能夠快速突破山口,直入平地,必將趁勢將大軍全面鋪開,甚至於不理郃陽,多道南下,那己方就會很危險了……

總而言之,還是自己地盤兒不夠廣、兵馬不夠強,否則便不至於如此捉襟見肘了。如今胡漢內亂,羯軍又與祖逖在河內相爭,是不是能夠利用這段時間,整訓、積聚,為一舉平定中原做好準備呢?今年要做的工作可也不少哪!

元旦大宴之後的第二天,各家眷屬亦皆來拜謁荀夫人,裴該也特意跑過去照了一面——當時男女大防還不象後世那麼變態,只要不在暗室,不相接觸,見見面還是無妨的。荀灌娘逐一向夫君介紹了這些臣屬家女眷,次第及於梁氏,裴該細細一瞧,不禁暗驚,心說原來甄蠻子喜歡這樣的啊……

要說這梁氏雖非天姿國色,長得也不算難看,而且肌膚甚白,正所謂「一白遮百丑」,但她放在唐代或可為美人,於此時代的主流審美觀,就不怎麼契合了。如前所述,魏晉時貴族女性的普遍審美,是白皙、頎長,胸不求聳,臀不求翹,但腰肢一定要細弱,走起路來如風擺柳,才能顯出無限的嬌媚來。

按照這種審美標準,荀灌娘其實不能算美人,相貌暫且不論,她的體態偏健碩,尤其產過一胎後,腰肢也不夠細。但梁氏在這條道路上跑得比荀灌娘更遠,圓臉寬肩,粗腰大胸,目測在百五十斤以上——還好是晉斤。

裴該就依稀感覺,這梁氏么,倒有點兒象後世某位自稱「女漢子」的女諧星……

……

洛陽朝中,新春賀拜後例有假期,不過祖約仍然值守尚書省。他在經過反覆思忖後,做好了最壞的打算——

一旦二兄不聽勸,執意應召北上,則他一入台省,自己是必須請辭的,再無別法可想。倘若那時,河內戰事已畢,不管打贏、打輸,三兄都將返回洛陽,則自己還有機會別謀一個中樞要職——中書、門下,乃至御史台,俱有可為。

以我退職尚書的資歷,轉任御史中丞,有何難哉?到時候二兄主政,三兄管軍,我掌監察,則我祖氏的地位,自然深固不搖了。

就怕仗打得太慢,或者二兄來得太快,則三兄遠在河內,必然不能遙制朝局,放自己一個好官——祖逖從來謙恭,謹守臣道,除非自己當面哭訴,否則是絕不肯輕易插手重臣人事的。倘真如此,自己只有轉文為武,請往前線,去相助三兄與胡、羯鏖戰,然而二兄初來乍到,後勤諸事他未必能夠很快拿得起來啊……

故此祖約急於將糧秣、兵馬等事,全都梳理清楚,對應各種情況,都先做好預案,到時候別說是二兄祖納了,就算換頭豬上來,也不至於耽誤了河內戰事。

只是他自請留值,殷嶠卻也只好留下來陪著。

殷嶠雖然是汝南人氏,但其故主郭默見在關中,而其本人也是得到裴該特命顯拔,才能夠入為尚書的,自然會是鐵杆的「裴黨」。只是相較李容而言,殷嶠資歷既淺,家門又不高——汝南殷氏,即便在新編《姓氏志》中,排名也為省內最低——故而從前在集團中的發言權便遠不如梁允、李容,唯因李容辭去,地位才略有攀升而已。

所以不放假,陪著祖約值班的苦差事,就只好落到他的肩膀上來了。原本按制,春假長達十五天,尚書省內,由六尚書輪流值守,但祖約因為負責河內戰事的後方統籌,幾乎一天都離不開,執意由自己獨自扛過整個假期。梁芬乃道:「政事繁重,士少一肩豈能盡擔啊?當使殷尚書相助……」

正如梁芬所說,尚書省負責政事的日常運作,並不僅僅是供應大軍所需而已,倘若只留祖約一人值班,他趁機把其它事兒全都管起來了,導致許可權日廣、權勢日盛,那則對「裴黨」必然不利。沒辦法,殷嶠就只好陪綁嘍。

祖約對此倒並沒有什麼異議,雖說他也希望能夠利用這個機會,擴大的自己的許可權,增長自身的權柄,問題光一個人,再加幾名尚書郎和小吏,實在是忙不過來,無奈之下,才只得容忍殷嶠分任。

利用這段時間,祖約分派人手、搜集船隻,由孟津直至黃河北岸,臨時搭建起了一座浮橋,隨即糧秣物資、後續兵馬,就源源不斷地向溫縣輸運過去。祖逖乃得以將溫縣作為戰時基地,持續向野王、州縣和沁北施壓。除了元旦當日外,幾乎每天都有小規模戰事發生,總體而言,晉軍勝多敗少,掌握著戰場的主動權。

與此同時,石勒率三千精騎晝夜兼程,從襄國而至汲縣,五百里路,日行將近百里——因為帶兵不多,這一路上也都是自家地盤兒,乃不必攜帶太多的輜重物資,可以輕騎疾行。正好在元旦當天,他抵達了汲縣,打算在此地歇兵兩日,然後殺向州縣,去與桃豹會合。

然而就在這個時候,忽報蘷將軍有急信送至,石勒乃命張賓發信誦讀。張孟孫展開書信,先一目十行地掃過,便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。

石勒瞧著張賓的神情很不對。張孟孫平素是很重視容儀的,更講究「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」,從來鎮定嚴肅,即便局勢再危險,一看他的表情,石勒都能自然而然地踏實下來。孰料此際展書一看,張賓面色大變,就連雙手也略略有些顫抖……

石勒忙問:「蘷安書中何語?難道是彼部已為晉人所破不成么?」

張賓搖頭道:「蘷、桃二位將軍,尚且與祖逖對峙,未嘗敗績……蘷將軍書中所言,乃季龍將軍所傳平陽的訊息……」

石虎跟劉曜合謀之事,沒敢當即稟報石勒——他還計畫著,一旦劉曜其事不成,我就把遣郭榮在採桑津接應他的事兒全給抹了,權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。一直等到劉曜進了平陽,掌控朝局,同時得著劉粲在河西大敗的消息,這才總結為一信,先送去蘷安軍中,要蘷安轉呈石勒。

此外,除了詳細說明劉曜發軍、入朝的因由、經過外,還透露出一個重要信息:「雍王許諾,不日便將上奏天子,請晉趙公為趙王,總督冀、幽、並、青四州軍事,且割汲、魏、頓丘、陽平和廣平五郡,從屬冀州。」

——胡漢基本上沒有更動晉朝的行政區劃,則所謂天下之中的「司州」,既包括其政權直轄的平陽、河東,趙固所領河內郡,晉人所據大河以南的弘農、上洛、河南、滎陽四郡外,也包括石勒腹心之地的汲、魏、廣平等五郡——襄國本在廣平郡北部,其實隸屬司州,而非冀州——則若將此五郡轉隸冀州,石勒的統治便更加名正言順了。

張賓一邊讀信,一邊解釋,石勒的臉色也越來越是難看,最終嘆道:「劉粲豎子,不想敗得如此之快……」

雖然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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