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卷 戰聲煙塵里 第三十七章 是恩?是仇?

裴熊在渭濱,為什麼不忍心真的一箭射殺了裴該呢?

這主要就是靠著裴該來自後世的靈魂了,心中本無主奴的身份區別,在他看來,天之生人,或中國、或夷狄,或男性、或女性,或顯貴、或貧賤,有賢與不肖之別,就人格而言,大傢伙兒都是平等的。故此裴該對於石勒送來的那幾名仆佣,即便明知道是對方設置的眼線,也從不頤使氣指,哪怕比這年月普遍的上司對待下屬,還要客氣一些。

這對於裴熊而言,乃是從來沒有遭遇過的事情,尤其段部鮮卑雖然貌似頗為中國化,終究社會形態還很落後,屬於奴隸制部族制度,段氏待各部皆如臣僕,各部貴人待其部民,等同奴隸。歸附羯軍後,情形也毫無改善,在裴熊看來,這本是順理成章之事,甚至乃是天地萬物之道的投射和反映。

故此裴該平等相待——這是反應在日常態度上,似若有形,卻又無跡,唯仔細體會,才能有感——裴熊反倒很不適應。只是鮮卑雖無「君之視臣如手足,則臣視君如腹心」的說法,卻也知道人以恩德待我,我必報之善意。裴熊一直期望裴該能夠老老實實留在胡營當中,即便不能為石勒出謀畫策,得其重用,也別捅什麼簍子,以觸石勒之怒,則我可以長期服侍這般良善主人,豈不比做石勒的部曲要更好嗎?

誰料想裴該心心念念,只有逃亡,最終就設圈套瞞過了石勒、張賓,遣開石虎,領著裴氏上船而遁。裴熊先射一箭,是為恐嚇裴該,促其歸來,誰想裴該鐵了心了,我今天寧可被你射死,也絕不再入羯營半步!

裴熊無奈之下,第二箭就瞄得比較准了,只是水面風大,能不能中,他自己也沒把握——且看天意吧!因為裴氏遮擋了一下,裴該及時側頭,堪堪將箭避過,因而裴熊接下來第三箭,純粹就是向天而射的。

他下不去手殺裴該,只得撥馬而回,卻也不敢回報石勒。一則知道以石勒的脾氣,甚至於以石虎的脾氣,得知此事後,都肯定要給自己脖子上來一刀,裴熊不怕死,但還不想如此而終——裴先生耍盡伎倆,連你汲郡公和張孟孫先生都能瞞過,我怎麼可能攔得住他呢?二則他也擔心若急報石勒或者石虎,他們立刻遣人追趕,說不定裴先生跑不遠……

我是很希望裴先生回來啊,但逃亡被擒,回來必然死路一條。

因而裴熊就此策馬也逃離了羯軍陣營。本欲折返遼西,卻聽說當日戰敗,俘虜雖然多被石勒釋放,卻反為段務勿塵以喪師之罪斬首了。鮮卑是部族制,裴熊所屬那一軍,其實多出同部,陣上傷亡十之三四,逃亡或被俘後釋放,遭斬首的又十之四五,剩下已經沒有多少人啦。裴熊若歸,即便不被正以軍法,也必然無所依靠。

他這才被迫轉向代地,去投了拓跋。

裴熊之母本是拓跋女子,是在遼西與代國的紛爭當中被擄,配給段部牧人,生下他一個獨子的。他身上始終都帶著母親傳下來的家族信物,就此按圖索驥,前往拓跋部投親,最終被拓跋頭收為了部眾——拓跋頭算是他娘的遠房兄弟,故此他日常以「阿舅」相稱,雖然兩人年歲相差並不大。

此刻裴熊將前事擇其扼要,向裴該解釋了一番,說我母家來自拓跋,段部的父族已破,這才投去拓跋,跟隨了拓跋頭。裴該便問他:「汝與我相識之事,拓跋頭乃至代王,可知曉么?」

裴熊搖搖頭,回答道:「拓跋頭但知小人曾經陷身羯軍,至於代王,並不識得小人。」

裴該擺手命他站起身來,隨即便道:「汝既奉命而來,可見與我緣分未絕,也不必回去了,仍留在我的身邊吧。」

裴熊猶豫了一下,說:「既奉代王之命,自當回報……」

裴該雙眉一軒,說:「奉代王之命者,本為拓跋頭,代王既不識汝,如何授命於汝,又何需回報?既知代王有相聯絡之意,我自會遣使北上,去見代王。」

「然而,拓跋頭實授命小人……」

裴該勸說道:「據汝所言,拓跋頭已陷身於胡,生死尚且不知,汝又向誰人回報?且待知其下落,再……」說到這裡,突然間打住,隨即雙眉一軒,拍案喝道:「汝本我裴氏之奴,此前失散,暫依母家,猶有可說,今既歸來,我不釋放,又豈有返歸之理啊?!」

他所說的乃是當世風俗,甚至於相關律法,就算官司打到鬱律面前去,也是裴該有理;再者說了,鬱律與裴該,論勢力足可相敵,若論身份,裴該恐怕還略高鬱律一頭——終究他是朝廷執政,鬱律則只是附庸之主,僅靠著頭上的王冠,是不足以壓制裴該的——鬱律又怎麼可能因為一個自己都不認得的部眾,忤逆裴該之意呢?裴熊對此,真正無言以回。

其實他來之前就考慮到這種可能性了。就其本心而言,拓跋雖是母族,且鮮卑人之重母族更要超過中國人,但裴熊打小就是在段部長大的,對拓跋並無特殊的親近之意;相比之下,更願意在裴該側近聽用。然而如此一來,必然有負於拓跋頭,裴熊原本還期望,分隔既久,加上裴該如今貴為朝廷重臣,手握雄兵,身份與往日不同,可能就把自己給忘了呢——晉人有句話怎麼說來著?「貴人每多忘事」……那麼自己便無須在兩者間做艱難選擇啦,就當是一名普通的鮮卑使者可也。

當然啦,裴該也有很大可能性認出自己來,對此大約會報以三種不同的態度。一是勃然大怒,甚至於當場將自己斬首——終究自己曾在渭濱射其三箭,以示主僕恩義斷絕——既曾受其恩惠,如今為他所殺,也算還報了,無怨無恨,坦然受之可也。

裴該的第二種態度,則是在認出自己之後,仍然允許自己完成使命,然後縱返拓跋鮮卑去,如此也省得再傷腦筋。

那麼裴該會不會不記舊恨,仍願收錄自己呢?這種可能性自然也是存在的,且在裴熊想來,以裴先生往日的性情來看,多半會這樣做,那自己就比較煩難了,是留,是走,不便抉擇。只是時移事易,裴先生原本身邊就自己等數名奴僕,即便明知道是探子,也必須捏著鼻子倚重一二;如今他麾下強兵數萬,仆佣也當成群,那還會瞧得上自己嗎?

——裴熊就沒考慮到,這世間如他這般力大的奴僕,實在鳳毛麟角,不好找啊……

誰料想裴該直接就說了:「汝本我裴氏之奴,此前失散,暫依母家,猶有可說,今既歸來,我不釋放,又豈有返歸之理啊?!」你不是自由之身,何去何從,哪兒能由你說了算?晉人是這種規矩,鮮卑只有更甚,把奴僕等若物品、財產,生殺由心,財產自己怎麼可能有啥主動權了?

裴熊無言以對,只得俯首聽命。

其實對裴該而言,他是真沒有恨過裴熊。本來對方就是奉了石勒之命來監護自己的,自己小瞧了他,導致在渭濱遇險,彼時各為其主,何言怨恨?況且裴熊當日在渭濱岸上,完全有機會一箭把自己給射個透心涼的,即便一箭不成,三箭又如何?三箭不中,他箭袋裡起碼還有六七支箭呢吧!

倘若裴熊真欲留難,自己又豈能順利脫身,更焉有今日啊?尤其裴熊第三箭是朝天射的,裴該心裡明鏡似的,此乃有意縱放。故此裴熊對自己實有恩惠,有恩不報,豈是君子?

從前不知道你在哪兒,故此無可答報。裴該甚至考慮過,倘若裴熊仍在羯軍之中,則將來戰陣相見,僥倖俘獲,我都必然饒他一命,更何況他已然去投了拓跋呢。兼之人才難得,這能夠把甄隨一招拋擲出去的勇士,打著燈籠也找不到啊,若得拓跋重用還則罷了,既然鬱律當面不識,等若凡俗,我又豈能不留將下來,以為己用?

故此當即吩咐陶德,說你帶裴熊下去,重新梳洗一番——把他那身皮衣脫下來,換穿中國裝束,再散了辮子,改為束髮。從此他就是我貼身護衛了。

陶德自然懵懂,卻也不敢細問,只得領裴熊前往後帳,裴該這才召喚甄隨、王澤等人進來。甄隨一進帳就左右尋摸——那鮮卑人哪兒去啦?拱手詢問裴該:「不知大都督如何處置那鮮卑人,可殺卻了么?倒也有些可惜……」

裴該簡單明了地回答道:「彼雖為鮮卑,卻也是我家逃奴,今既得歸,自然留下,安能殺卻?」

當時律法,奴僕逃亡,逮回來是要處死的,但按照後世的說法,這屬於「自訴案件」,而非「公訴案件」,倘若事主不究,則自可寬赦。就好比我丟了一樣東西,被公安機關找回來了,則這東西是棄、是留,要不要提出一筆獎金來酬勞尋獲人,權力在我,公、檢、法沒有強制執行某種判定的道理。

再說鮮卑,在這年月,鮮卑而為晉人之奴,或者倒過來晉人而為鮮卑之奴者,不在少數,即便正牌匈奴乃至屠各,淪落為晉人世家奴僕者也非鳳毛麟角。裴氏乃天下高門,家裡有幾個鮮卑奴僕,也不奇怪啊——司馬睿還納鮮卑女奴為妾,生下了長子司馬紹呢。

故此對於裴該的解釋,甄隨等人都不感到疑惑,只是暗想:大概也只有你們裴家,才能養出這麼能打的奴僕來吧?甄隨同時還在鬱悶,既是大都督之奴,估計我沒什麼機會再找他較量了,而即便較量,也不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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