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卷 戰聲煙塵里 第三十六章 故人

甄隨被鮮卑人拂竹真一個過肩摔直擲出去,好在他也精通貼身肉搏之術,不純是馬上大刀長矛的戰陣功夫,遂於空中一個轉折,掉轉身體來,穩穩落地。但隨即就一扭身,面朝拂竹真,半晌不語。

不僅僅是甄隨,旁邊兒王澤等將,以及裴該部曲、附近的晉卒,見此一幕,不禁人人瞠目,個個結舌。裴該正在帳中統籌軍需,原本部眾進進出出的,難免喧嘩——當然軍律所限,誰都不敢大聲——可是眨眼之間,所有聲音全都消失了,言語者盡皆緘口,行動者盡皆僵直,空氣有若凝固了一般,所有目光全都匯聚到了拂竹真的身上。

大傢伙兒就不明白啊,甄隨與這鮮卑人身量彷彿,但分明比對方要粗上一圈兒呢,一個瘦子,怎麼就能把一個胖子給扔出去?尤其那胖子還是裴軍中第一勇將甄隨……甄隨戰敗,你們誰見到過?誰聽說過啊?

戰陣之上,勝負難料,真若是甄隨指揮千軍萬馬,在陣上吃了虧,尤有可說,可問題這是單挑肉博啊,才剛見了一招,怎麼甄隨就「飛」了?這鮮卑人看似相貌平平,站立帳前,姿態說不上畢恭畢敬,也不顯囂張跋扈,來往進出的晉軍將士,多數都本能地忽略了此人,並不加以關注。可是他竟然能夠一招便即戰敗了甄隨!

拂竹真拋飛甄隨後,仍然端立當地,略垂著頭,姿勢與先前一般無二,周邊晉人可全都傻了。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王澤,當即一按腰間佩刀,呵斥道:「還不速將此獠拿下!」部曲、衛兵們這才知道行動,急忙各執器械,圍住了拂竹真,卻誰都不敢貿然上前——甄隨都被他一招拋飛了,我等如何能是對手?

其實最早從大腦宕機狀態反應過來的是甄隨,但他不知道該如何行動、表態才好。重新撲上去,與這鮮卑人放對?難道我今天還不夠丟臉嗎?可若不能扳回勝局,如同把面孔貼在地上,沾一臉的泥土啊,要怎樣才能落場呢?

正在茫然之際,突然間帳簾一挑,裴該邁步而出。

裴該之所以遲遲不召喚拂竹真,倒並無慢待之意,純屬忙于軍務,暫時不得空閑——即便是鮮卑來使,既無公文、信物,那我先晾他一會兒,不算無禮吧,更不至於因此而壞了兩家的交誼。可是他正在批閱公文呢,突然間帳外聲響全都止歇,凝重的氛圍如有形質般直透帳簾,撲將進來,裴該不禁驚悚,這才匆匆起身,出帳來查看。

甄隨見狀,可算找到台階下了,趕緊一個邁步,便即擋在了裴該身前,大聲道:「這鮮卑人大有蹊蹺,末將特來衛護大都督!」

裴該伸手一扶甄隨的肩膀,朝側面輕輕一搡,嘴裡問道:「是怎麼一回事?」

總有那跟甄隨不對付的將士——自然不在少數——當即幸災樂禍地回稟道:「稟大都督,此鮮卑使者站立帳前,等候傳喚,甄督方至,按其跪下,卻被鮮卑使者當即拋飛了出去,若非甄督勇武無雙,怕是已經摔了個狗啃泥了!」

甄隨不禁怒目瞪視那將。

裴該聞言,也不禁吃了一驚,當即注目拂竹真,問道:「汝便是鮮卑使者?因何摔我大將?」

拂竹真單膝跪倒,仍然垂著頭,拱手回道:「小人不知是大司馬駕前大將,因為其背後所襲,便即還了一招而已……」

甄隨跳腳罵道:「誰來襲汝?誰從背後襲汝?!」特么的這不是說我得我越發不堪了么?背後偷襲竟然還沒能得手……

裴該擺擺手,呵斥甄隨道:「住口!」然後便命拂竹真:「且入帳中,詳細回稟。」

王澤等忙道:「此獠身手了得,恐其傷害大都督,切勿……」裴該微微一笑:「無妨。」

隨即轉身入帳,拂竹真也跟了進去。甄隨、王澤等未得傳喚,只好繼續跟帳門口等著,各自心焦,心說大都督你遭逢刺客也不是一兩回了吧,怎麼還不警醒呢?即便此人真是鮮卑使者,但既身懷如此藝業,焉知他不會突然間暴起傷人?你帳中那些衛士真能攔得住他嗎?

可是軍法無情,眾人雖然焦慮,卻也不敢擅入大帳,只好跟原地轉磨。

甄隨反覆琢磨,這傢伙究竟是怎麼把我給扔出去的?聽說胡人、鮮卑什麼的,多擅長角抵之術,難道便是此技么?可是即便再如何精妙的肉搏技,對方身量終究比我為小,也沒道理一招便能致勝啊?固然我是疏忽了,倘若放正車馬,正經搏鬥,我未必會輸,但……這小子也已經很了不起啦,論起肉搏之能,起碼不在陳安之下!

特么的這廝若能生出大帳,我必要再與他較量一番!不過么,最好找個人少的地方,免得一招不慎,再出回丑……

……

再說裴該回至帳中,即在案後坐下。他沒跪坐——本來穿著鎧甲便不易跪——而是特意命人打制了一張「胡床」。

「床」之本意,並非卧具而是坐具,一般為木製,距離地面最高不過一尺,是不可能垂腿坐的,仍然必須跪坐,或者盤腿坐——單人坐床,即名之為「枰」。「胡床」雖然也不甚高,卻可以垂腿坐,自非中國土產,而是西域傳來(一說源自印度),故此以「胡」為名。

——「胡」的本意雖指匈奴,但就其廣義而言,則可作為西戎、北狄,乃至東北夷族的統稱,唯南方的蠻、夷不在此列。

據說胡床之傳來中土,最早可以追溯到兩漢,東漢靈帝即好此物,不過這種說法既缺少實物證據,又出自後世筆記,並不靠譜。這種新式坐具有很大可能性是在晉代才傳入中國的,唐以後逐漸普及——當然那時候已經不叫胡床了,而叫「交床」,為隋代避胡字而改。

最早的胡床又名「繩床」,有點兒類似後世的馬扎,以竹木交叉製成,上用麻繩結成網狀,用以承受人體重量。因為重量輕、體積小,可以摺疊,方便攜帶,故此逐漸成為出行者常備之物——行軍也算出行,將領大可踞之垂腿而坐。

裴該不習慣跪坐,他本來可以「發明」太師椅甚至於老式沙發的,但實在不便於攜帶,所以最終只是改良了一下當世即有的胡床而已,把高度提升到兩尺,上蒙皮革而不是結繩,並且還加了一個靠背。

當下踞床而坐,拂竹真跟隨在他身後入帳,就拱手垂頭立在案前,兩人之間相距不過四五步而已。帳內本有衛士,陶德亦在,早就聽明白外面的動靜啦,驟然見那鮮卑人跟著大都督進來,無不緊張,衛士們紛紛地就雙手握持長戟,戟尖斜斜朝向拂竹真,嚴加戒備。

然而裴該卻面沉似水,環視眾人。大傢伙兒都是久隨大都督的,大都督但有吩咐,遞一個眼神過來便可明了其意,都不必開口吩咐,故而當即會意,猶猶豫豫地就把長戟重新直立起來,單手扶著,柱在地上。

裴該這才望向拂竹真,沉聲喝道:「既見我面,如何不跪?」

拂竹真聞言,當即單膝跪倒,略頓一頓,又屈雙膝。裴該便問:「可是代王遣汝來尋我的么?」

拂竹真仍然垂著頭,雙手拱合,正當其額,回覆道:「小人原從拓跋頭,奉代王之命南下,來拜見裴大司馬與祖大將軍。途中遭逢胡騎,拓跋頭為其所擄,但云既是拓跋使者,胡人必不敢害,知小人精於弓馬,能得脫身,乃命小人完其使命……」

裴該又問:「代王遣汝等來見我,有何話說?」

拂竹真道:「本無他語,只為重申尊王之意,並使小人等將王師情狀回稟,以備將來夾擊滅胡的參考罷了……」

裴該唇角一撇,微微冷笑。他明白啊,拓跋鬱律就是派拓跋頭跟這個拂竹真來覘看自家軍勢的,倘若晉軍兵強馬壯,便可延續前盟,合攻胡漢;倘若不然,估計鬱律就要自立乃至於附胡了。

他就此停頓了一下,然後又問拂竹真:「汝曾雲本出段氏,如何又從了拓跋?」

拂竹真聞言,身體略略一顫,不禁嘆息道:「本以為大司馬已然忘卻了小人……」

裴該冷笑道:「三射之恩,豈敢忘懷?!」

……

裴該於帳外初見這拂竹真,便覺眼熟。雖然對方始終低垂著頭,不肯正面相對,但基本身形體貌,雖隔五六年,大致未變。尤其那傢伙還出手拋飛了甄隨,對於肉搏之技,裴該所知甚少,但他能夠想到,僅憑技巧,若無足夠力量,也是不可能把甄隨那將近三百斤的榔槺肥軀給摔出去的。

內家、太極,固然講究四兩撥千斤,但也沒聽說可以四兩拋千斤的吧?

裴該自徐州起兵,統領千軍萬馬,時常要親自操練士卒,或者觀看將士比武,他知道這世上大力士很多,但膂力強勁到這種地步的,仍屬鳳毛麟角。最關鍵還是身量問題,若有一人身高近丈,或者如甄隨般腹大十圍,能夠瞬間爆發出三四百斤的力量來,實不足奇,但問題對方也就普通人的身量和體形啊。陳安以羽量甚至蠅量級別,而能跟甄隨那般重量級選手廝打多時,就已經很駭人了,如今卻又冒出一個最多中量級的摔跤高手,一招把甄隨給摔飛出去——裴該當即意識到:有八成乃是故人也!

終究那傢伙當年抱石磨如捧棉花的情形,始終深深鏤刻在裴該腦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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