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卷 戰聲煙塵里 第三十三章 破圍

甄隨、王澤率軍自大荔城南門隱秘而出,渡過上洛水,然後沿著河岸兜兜折折,先向西北方行進,然後再繞回來,直指正北。

大軍北行的時候,與上洛水始終保持著十里左右距離,則有河堤、樹林等遮蔽,從東岸是不大可能眺望得見的。胡騎探馬多在上洛水以東逡巡,偶爾有膽大渡至河西的,其數寥寥,皆被晉軍游騎圍而殲之,不放一人一馬折返河東。

當然啦,此亦多少有些行險,終究一連數日行軍,要說完全避過胡人耳目,可能性很小。但依照計畫,大軍離城一日後,陳安也率三千秦州兵自北門而出,虛打旌旗,聲勢浩大,直指郃陽,相信可以吸引胡軍的主要注意力。人往往容易先入為主,從而導致一葉障目,則胡騎既已探得晉軍出城北進,必自四面八方湧來,希望能夠儘快偵知其軍數量、主要將領,以及軍行速度,好歸報劉粲知道,到那時候,或許就沒誰再會特意往上洛水西岸跑啦。

且說劉粲正欲留喬泰監視郃陽,自率大軍起行,南下大荔、長安,突然得報,說大荔北門打開,晉人浩蕩出城,直向北來。劉粲當即便又猶豫起來,與諸將商議,是否暫停進軍,繼續在郃陽附近設伏為好啊?

劉驥勸告道:「阿兄不可猶疑,倘若朝令夕改,將士無所適從,軍心必亂!」大傢伙兒行李都收拾好了,糧秣也都裝車了,這會兒你說改變計畫,原地駐守,或者重新分派指令,四下設伏,必然引發混亂啊。軍心既亂,還怎麼可能打得過晉人?

諸將這回難得的多數都贊成劉驥之見。劉粲就問了:「即我南下,於路擊潰甄隨,進取大荔,而郭默來救郃陽,又如何處?」

田崧解勸道:「魚與熊掌,不可兼得,殿下既欲下大荔,又何所慮於郃陽?甄隨既然出城,大荔必然空虛,可以趁機取之,既得大荔,復東扼渡口,西取重泉、蓮勺,即可將馮翊與長安分割兩處。到時候或北御裴該,或南攻長安,先手操之在我,晉人無能為也。若再施圍城打援之計,恐怕糧秣不足啊!」

劉粲這才終於下定決心,於是大軍總分四道,相互策應,鋪天蓋地向南方殺來。

路松多想要戴罪立功,請令說:「常聞甄隨為晉人最勇者,臣請先發,與之較量,必要取其首級獻於殿下戲前!」劉粲倒是也頗欣賞他的勇氣,便命他率部為全軍先導。

再說陳安,領著秦州兵猶猶豫豫地,不敢快速挺進,並命探馬遠哨半日路程,以查胡軍動向。當聽說胡軍大舉南下,他當即便要掉頭折返大荔去。部曲勸告說:「胡軍多騎,而我多步,若無殿後,恐怕為其追及,奈何?」

陳安說讓部眾先撤——「我親率汝等殿後可也!」

正好來時曾經路過一處已經撤空了的屯所,還殘存些土壘、木柵,陳安便率二百騎倚屯而守。路松多率先追來,遠遠望見晉人旗幟,便即揮軍猛撲上去。他騎著駿馬,手舞長矛,身先士卒,高呼道:「漢將路松多在此,素聞甄隨勇名,可敢與某較量否?」

陳安聽了這話就有氣,他固然欽敬甄隨勇猛,不在自己之下,但——你就光知道一個甄隨嗎?實在小覷我晉家英雄!當即左刀右矛,策馬出壘,呼喝道:「何必甄將軍?某隴上陳安,來取胡將首級!」

二將在各自部曲遮護下,鞭馬對沖,兵刃交磕之下,路松多就覺得臂膀略略發麻,心說此人看似瘦小,倒有好大力氣!陳安之名,倒是也曾聽說過,既然到此,可見裴該已經全得秦州了……即便不能殺敗甄隨,若能獲取陳安首級,也算大功!

馬打盤旋,頃刻間便是十數個回合。胡軍雖眾,跟隨路松多衝鋒的部曲卻並不多——多數都於前數日折在了龍亭,或者回來之後被劉粲給砍了——陳安部曲則自隴上帶來,都是常年跟隨他的秦州驍勇之士,因而對面廝殺,反倒是晉人暫時佔據了上風。

陳安知道胡軍還有大隊在後,不敢久斗,於是賣個破綻,誘路松多挺矛來刺,他先以左手大刀遮開,然後右手長矛當胸直進。路松多論武藝本就比陳安略遜一籌,眼見無可躲避,只得將腰一折,仰身躺在了馬背之上,敵矛堪堪自其鼻端擦過,嚇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。

陳安贊一聲:「好騎術!」長矛下壓,朝路松多面門狠抽了一記。只可惜本為捅刺,臨時變招,力量並不甚大,若有時間先將矛桿揚起,再狠狠抽下,估計路松多當場就要頭豁腦裂了。饒是如此,路松多也是從左腮直到右額,一片青紫,兩馬錯鐙後,他嚇得不敢再戰,撥轉馬頭,便即落荒而逃。

主將既逃,胡軍乃潰,陳安才待率領部眾後撤,忽見又一部胡騎馳來,當先一員大將,金盔金甲,系著大紅色披風,看似身份顯貴。陳安按下刀、矛,摘弓搭箭,便是狠狠一箭當面射去,那將匆忙將脖子一縮,此箭正中頭盔,當即震得他眼前金星亂冒……

陳安再放一箭,又中那將身後大旗,驚得四下胡兵急來遮護。陳安不禁仰天大笑,隨即暴吼一聲:「若敢近前一步,陳將軍箭下再不容情!」

來將並非他人,正是靳康,見狀驚悚,不敢急追。陳安這才率領部曲騎兵,棄了空屯,撒開馬蹄,直追本軍而去。

劉粲在後得報,說晉人已撤,唯余陳安等數百騎斷後,擊敗了路松多,還險險射殺了靳康。他不禁猶疑,忙問:「可有見到甄隨?」探馬回報說,敵軍確實高張甄隨武衛將軍的旗號,但未見其本人——大概是先撤了吧?

隔不多時,路松多狼狽逃歸,劉粲大怒,便命將其囚禁軍中,候破晉後,再加懲處。

眼看天色將晚,劉粲便命前軍繼續追趕,自己就在平原上立下大營。隨即得報,說前兩天跑去上洛水東岸偵察的探馬,盡皆未歸,不知何故。劉粲這才大驚道:「我中計矣,甄隨必自洛西而北!」

諸將都說管他從哪兒走呢,他這一走,大荔城必然放空啊,咱們可以直取大荔去——殿下您可別再猶豫不決,首鼠兩端了。劉粲說我沒改主意,只是——「若甄隨將大荔主力,兜繞至郃陽,與裴該內外夾擊,恐怕喬車騎難以抵擋……若郭默再來,如何是好?我當嚴令喬車騎固守其壘,以死牽絆晉人為是,還是乾脆撤了郃陽之圍,喚其南來相合為好啊?」

右車騎將軍王騰道:「當命喬將軍死守不出,或可牽絆晉人,使我得以順利攻克大荔城防。若召其來合,裴該出城踵跡而追,恐怕更加凶多吉少。」

田崧也說:「當遣軍急取蒲坂渡口,以為大軍退路,且可保障糧運。」

劉粲頷首,便即吩咐劉驥,說我前些天不該阻止你攻克渡口,但既然那地方你熟,兄弟還是你去取渡吧。

……

再說劉粲雖然仍將自家大纛樹立在郃陽城下,南下主力也皆分道而行,以迷惑晉軍,但這種種花巧,卻終究躲不過陶侃的雙眼去。陶侃在城上望見,急忙來見裴該,說不好了,劉粲明白過來了,已率主力南下。

「本欲等候頻陽、大荔人馬來,分道夾擊其壘,然今其將主力南下,恐怕正逢甄將軍。若甄將軍能夠退守大荔,可保萬全,若不慎於平原上為胡軍所敗,胡下大荔,威脅長安,局勢便將頃刻而轉!」

裴該問說那咱們該怎麼辦?

陶侃道:「應對之策有二。穩妥者,我等急出城去,攻擊胡壘,若能突破,即召郭將軍來,共撫胡軍之背,使其不敢強攻大荔……」

裴該問:「冒險又如何?」

陶侃道:「也要先破胡壘,遣一部取郃陽渡,再將兵南下,護守蒲津渡口,斷胡西躥之路。然後與郭將軍合兵,即在平原之上,決戰胡寇!只恐大荔不能久守……」

裴該想了想,便道:「我信甄隨,不至於大受挫折,必能護守大荔得安。寧取冒險之策!」

當即召集部眾,期以當夜殺出城去,猛攻胡軍西壘。裴該立於眾軍之前,攘臂高呼道:「劉粲豎子,來犯王土,今已中我之計,虛圍南下。當面胡軍,不過數千之眾,若能一舉而破其壘,必可直搗劉粲之背。就此十萬胡寇,乃可一舉而滅,社稷光復,不過數年間事而已!

「卿等多為農人,躬耕於壟畝之間,以求家人一飽,叵耐胡寇紛起,踐踏卿等田舍、殘害卿等鄰里,甚至於父母妻兒,乃與胡寇,皆有不共戴天之仇!大丈夫生於世間,不求富貴、顯達,但若連妻兒、鄉梓皆不能保,還有何面目苟活於世啊?如今得此良機,自身之仇、族人之仇、國家之仇,咸可一朝而報,十年恥辱,一朝而雪,若再不努力向前,豈可謂之為人?此戰有進無退,有敢退縮者,必斬不赦!」

隨即掃視眾將,最終把目光落到一個人身上,問他:「我在萬軍之中,有二三騎護衛可也,卿可願率我部曲眾,先發破敵么?」

此將非他,正乃羌酋姚弋仲是也。

姚弋仲原本領著同族三百人到長安來投裴該,裴該拆分其眾,但仍然保留了百餘羌卒,跟他一起擔任自家部曲。這些羌兵都是姚部勇銳,被裴該勒令著晉服,說中國話,甚至於識中國字,經過一段時間的整訓,已經基本上融入了晉兵同袍之中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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