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卷 戰聲煙塵里 第二十七章 扶危定傾

劉曜在高奴,第三次打發走了劉粲要他供輸糧秣和率軍南下會合的使者。

高奴的錢糧物資本來就不充足,再加上拓跋鮮卑襲取了肆盧川,鐵弗部留守人眾俱被吞併,劉虎幾千殘軍無處可去,被迫依附劉曜,那糧食就更不夠吃了,哪還有富裕的供給劉粲啊。

至於率兵南下相合,劉粲倒是許諾,說你們光帶著路上花費過來就成了,既然歸我麾下,以後的糧秣自然由我供給。對此劉曜撇嘴道:「軍中若糧足,又何必要我供輸?劉士光不過欲得我耳。我若一下平,入其軍中,必為階下囚徒!」打死我也不去!

但是使者往來,劉曜每回都設宴款待,詳細探問前線戰況,就此與參謀劉均商議。劉均一針見血地指出:「誠恐皇太子殿下喪敗可期!」

劉曜道:「裴軍甚銳,又善守城,今劉士光以大軍圍困郃陽,旦夕難下,而晉軍分駐頻陽、大荔,尋機救援,此勢實不易破。倘若軍中糧秣充足,可支半歲,或有轉機,否則一旦糧盡,劉士光必退河東,使得此番西征,氣勢洶洶而來,終成畫餅。只是卿雲喪敗,又何解啊?」我也就覺得劉粲打不贏而已,但還不至於輸得很慘呢吧?

劉均道:「王師十萬……」其實劉粲戰兵也不過七萬人而已(不算民伕),對外宣稱二十萬,劉曜陣營估計他最多不過十萬——「晉人之數,在四五萬眾,雖有堅城為憑,但王師集而晉軍散,總體而言,仍以王師佔優。即便頻陽、大荔之晉人與郃陽相配合,內外夾擊王師,有城下預設堅壘為恃,原本也未必即敗……」

隨即詳細對劉曜分析道:

「王師糧秣不足,利於速戰,此乃軍中上下咸知之事。是故初肯勇斗,以搏生機,一旦不能遽破敵,人心難免慌亂。相比之下,裴該以身為餌,固守郃陽,而頻陽、大荔之卒心切來救,卻不允彼來,自然人人思斗,有若強弓張滿,戰心正熾,乃可補兵力之不足。

「皇太子殿下或以為,晉人怯懦,郭默狡詐,故此不敢來救郃陽。然今集於頻陽者,多裴軍元從舊將,起自徐州,若無裴該將令,郭默安能轄制彼等啊?且大荔有甄隨在,又豈是懦弱之人?

「此必諸軍遠來,難免疲憊,裴該又自恃郃陽可守,故使彼等先休整,候其將令,約期一時俱發。須知雍、秦二州,晉兵雖少,戎部卻多,司馬保既喪敗,則氐羌多欲附裴以立功自效。而此前明公密使人覘之,並無戎部妄動,何以如此?氐羌、鮮卑,豺狼之性,不宜擅用,用而不賞,彼必生恨,若賞則反促其坐大,終成腹心之患。倘若裴該真以為郃陽難守,何不召戎部俱來?若以為郃陽可守,又何必使郭默等急往救?

「臣若是裴該,恃此堅城,必不求救。從來兵無必勝之道,今分兵駐頻陽、大荔,可使王師不易西入北地,南下渭水,若使兩城之卒來救,一旦遇挫,門戶洞開。今聞王師在馮翊,野無所掠,但若西至北地、扶風,南下京兆、始平,豈有千里之內盡皆堅壁清野之理啊?

「既然王師糧運為難,則只要固守郃陽,乃可使其自退。若遽使二城來救,卻反縱王師逾頻陽、大荔而遠,即斷其後,恐亦難制了——裴該數年辛苦積聚,怕是要一遭喪盡啊……」

劉曜邊聽邊點頭,然後就問了:「聞卿所言,大是有理,於我所見略同。然而也止不勝罷了,何言喪敗?」

劉均微微一笑,示意劉曜稍安毋躁,說我接下去就要講到重點啦——

「前此使者來,明公詢其軍中之事,雖有隱晦,然臣亦可窺見一二:王師非止糧秣不足,恐怕士氣亦不能久矣!

「何所見而云然呢?王師初渡河,攻其不備,北遮夏陽,南向郃陽,其氣正盛。是故陶士行取道狹處為阻,連戰數日,終於敗退。然而皇太子殿下急於入平,不顧士卒疲累,反覆攻奪晉壘,復圍郃陽,百計攻打不克,再加抄掠四野,幾無所獲,軍心士氣必然日漸低迷。

「譬如千鈞巨石,緣山而落,其勢不可當,當者必成齏粉。然若逢一緩坡,落勢稍遏,復為山崖所阻,再欲其行,萬夫難為。王師士氣一鼓而振,急渡河水;再鼓而衰,破壘下平;三鼓而竭,頓兵郃陽。氣既已竭,當別謀善策,而皇太子殿下見不及此,一旦晉人趁時兩面夾擊,與郃陽相呼應,以殿下之能,恐怕難敵啊。」

劉曜手捻鬍鬚,沉吟半晌,不禁嘆息道:「此非劉士光用兵之失也,時勢如此,不急攻關中則裴該益發坐大,若急攻關中,糧秣又不足,難以久戰……易地而處,我亦不能取勝,唯聽卿言,早早退卻耳。」

劉均笑道:「皇太子殿下力排眾議,搜盡府庫,欲做此雷霆一擊,若不到糧盡軍破之時,豈肯遽退?彼若退卻,何面目歸見平陽諸公?即太子尊位,亦未必穩——今上可是有一大群兒子的呀。

「然而,彼之用兵,未必無失,倘若易以明公,臨機用事,必然不同。」先給劉曜獻頂高帽子,然後解說道:

「既知糧秣不足,利在速戰,則軍不可停。或以十萬之眾,不計傷亡,猛攻郃陽,未必不能破。或留一軍牽制郃陽,而主力南下大荔、西向頻陽,以眾凌寡,但統馭得法,並有勝算。且若先取蒲坂渡,縮短糧運之道,然後急渡渭水,威脅長安,則頻陽、大荔之軍不敢不往救。即裴該於郃陽城內,亦不能久居,必突圍而出,明公乃可於平原設伏,必擒裴該!

「然今皇太子殿下遷延觀望,首鼠兩端,欲圍郃陽而擊晉援。此圍城打援之計,要在其城可旦夕下,則即便外援不至,難以伏殲,亦可一鼓下城……」

他這話就說得很明白了,劉粲你這圍城打援之計用得不對。必須得圍城隨時可下,那才有緊迫感,可以促使外援急匆匆前來,踩你的埋伏,而即便外援不到,你快速攻下城池,也不算白白地浪費時間。

「裴該非怯者也,且善守城,彼若不急於求救,晉人誰肯自蹈陷阱?使晉諸軍不獨進,則王師無能為也。若向渭南,威脅長安則不同,即裴該亦不敢不救,唯攻其必救,始可打援。」

劉曜聞言,不禁合掌讚歎道:「卿真我之子房也,雖隔千里,謀劃布局,有若洞見——裴該之臟腑,俱在卿掌握中矣。」

劉均嘆息道:「用兵之道,知己知彼,惜乎昔日在大荔城下,臣尚未明了裴該之能,及其性情,導致我軍喪敗……今若再起十萬貔貅,與之爭雄中原,臣必能為明公謀劃,取其首級!」

劉曜也嘆氣,說我恐怕再沒那個機會啦——「若果如卿言,王師喪敗,裴該於雍、秦、涼三州,根基已穩,而我卻局促於此蠻荒之地,鮮卑在北,朝廷不容,何言復起十萬貔貅呢?」

劉均目光閃爍,突然壓低聲音說:「卻也不然。」

劉曜微微一眯雙眼,忙問:「卿有何妙策教我?」

劉均道:「今朝廷危若累卵——皇太子殿下率舉國勁卒於外,誠恐一朝喪敗,而石虎雄踞晉陽,有不臣之心,天子又不振作。一旦喪師河西,裴該必踵跡而追,祖逖也將命師渡河,朝廷無可用之兵,唯求羯奴。而若羯奴入於平陽……」故意頓了一頓,才緩緩地說道:「這國家,還是光文皇帝子孫所有么?」

劉曜瞠目恨道:「都是靳准等輩弄權誤國,加劉士光剛愎,乃至國家罹此險境!倘若故皇太弟在,仁厚謹慎,氐羌從命,上下一心,又何至於如此啊?!但使我還有一口氣,必不容羯奴踐凌神基!」

劉均在旁邊低聲插了句嘴:「明公亦曾為光文皇帝目為己子啊……」

劉曜聞言,略略愣了一下,隨即皺眉問道:「卿此是何意啊?」

劉均這才圖窮匕見,勸說道:「明公為光文皇帝族子,今上從弟,國家封為雍王,則扶危定傾,責無旁貸。今若能引軍自採桑津西歸,明為遏阻石虎南下,其實入京輔佐天子,則國家事,或可撥雲見日,轉危為安……」

劉曜道:「靳准在平陽,必不納我。」

劉均道:「靳准貪讒人也,以皇太子殿下勢大,是故依附之,一旦王師喪敗,而明公又兵臨城下,彼心未必不能搖動。且朝中重臣,多不值皇太子殿下,卻慕明公威雄,但一二人肯為呼應,平陽必然大開城門,以迎明公。

「入城之後,往覲天子,迫……請其下詔,以皇太子殿下國家儲君,身份貴重,不宜親勞國事,褫其大丞相、大單于之職,歸之明公。氐羌六夷,昔從故皇太弟,深恨皇太子殿下,然於明公,並無怨仇。明公誠能內除奸佞,中撫六夷,東和羯胡,南御晉寇,徐徐積聚,則國家尚有一線生機也。

「臣不敢言此計必成,然明公局促於此蠻荒之地,勢難復振,何不起而一搏?且若國家再由皇太子殿下與靳准等奸臣操弄,恐怕晉寇未至,而羯軍已入平陽矣!明公其忍見此乎?臣也是屠各,心心念念,即光文皇帝基業終究難保,平陽終陷,但望於平陽城內為國家殉死,不願於蠻荒之地,死無聲息啊!」

其實他最後這幾句話就多餘說,劉曜也是個有野心的人,又在親信面前,不必要假模假式地自我撇清。再者說了,倘若國家雄強之時,自己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