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卷 戰聲煙塵里 第十一章 平原激斗

陶侃與劉粲連營數里,遙相對峙。

雙方遭遇的第二天,劉粲便搶先發起攻擊,並且按照此時慣例,他還特意派人去給陶侃下了戰書。

其實下戰書這種古代戰爭遺留下來的傳統,放諸此種情景下幾乎毫無意義——雙方本是敵國,我都已經深入汝境了,連營對峙,難道是來靜坐示威的?怎可能不打啊,又何必提前通知?然而一則劉粲自重身份,自命為堂堂之陣、王者之師,該走得程序還必須得走;另外,他也想利用遞交戰書的機會,略略探查一番晉軍的虛實。

當然啦,晉人不會領著下書人各營走透透,或者讓你「自由行」隨便參觀——又不是周瑜開「群英會」——但從轅門直至主帥大帳,有經驗的人從這一路上的布置便可窺見許多實情了:包括敵軍裝備是否精良,士氣是否旺盛,士卒是否勇銳,等等。

然後在面見敵軍主將,討要回覆的時候,也能夠通過對方的神情、言語,探知其是勇是怯,對這一仗是否報有信心。

只是一般情況下,對方也都會排出最勇銳的士卒,手執最精良的武器,夾道歡迎——或者說監視——倘若使者無謀略、少見識,往往會為其所惑。故此劉粲特意派親信的參軍王琰前往,求見陶侃。就理論上來說,送恐嚇信、勸降書的危險係數比較大,僅僅挑戰,當無性命之虞。

——自然也要分人。劉粲也曾多方派遣密探以搜集裴軍情報,對於裴該以下幾名主要將領的性格、脾氣,多少有所了解。倘若當面敵將是甄隨,估計劉粲就不敢派王琰去啦,誰知道那蠻子會做出什麼事兒來……

王琰報門而入,面見陶侃,呈上劉粲的手書。陶侃展書而讀,第一印象:這胡兒倒寫得一筆好字啊……他面沉似水,無喜無懼,只等讀完後,才抬眼瞥瞥王琰,沉聲問道:「慣例下戰書,約期決戰,然貴上書中所言,少刻便要戰——劉粲竟然如此急切,一兩日也等不得么?汝等糧秣,想來不足。」

胡軍糧秣不足,本來就是瞞不了人的。前歲失河南,去歲逢大蝗,今年又只是個平年而已,加上年初還配合石虎向北方動了一回兵,收取西河郡,府庫中糧秣物資頗不充裕。大司徒劉勵就曾經奉勸過劉粲,說若必要發兵,最好把數量限制在四萬以下,如此——「或可供輸至開春了。」

但是劉粲否決了這一建議,他說:「我雖未曾與裴該正面拮抗,但彼於偃師能破亡弟(劉敷),大荔能退劉曜,祖士稚甘居其下,豈是尋常人么?料其麾下兵馬,不下四萬,則若我軍與其相若,勝算難料。與其兩虎相鬥,徒耗時日、糧秣,卻難得寸土,不若以雷霆萬鈞之勢,一舉而摧破之。若能得關中數城,取彼存糧,則無糧盡退兵之虞了。」

因而點齊了七萬大軍,此外還布置兵馬防備黃河北岸,如此一來,搞得捉襟見肘,無奈之下才召喚石虎——你也別閑著,可以過來幫幫忙啊。

由此今日陶侃說:「汝等糧秣,想來不足。」王琰倒也不做掩飾,只回答道:「孫子云:『智將務食於敵,食敵一鍾,當吾二十鍾;萁稈一石,當吾二十石。』我軍需糧,都在關中,是故我皇太子率師來取。國家土地,不可久懸於外,士卒勇銳,不可使勞於陣,我固利疾戰,而君利緩斗,此理之常也,有何怪哉?」

陶侃嘴角略略一提,對王琰說:「普天之下,莫非我晉之土,率土之濱,莫非我晉之臣,胡兒篡僭,安得謂國家?糧我自有,只恐取之不易。」隨即提起筆來,就在來書末尾批了一個「可」字,擲還給王琰。

他兵少力弱,專等增援,本來可以不允決戰,但問題你不準,他劉粲還是會來啊?若恃險要,深溝高壘,自可閉寨不戰,如司馬懿在隴上拒諸葛亮,然而如今的地勢很平坦,陶侃也是初來不久,還不可能建造起多麼堅固的營壘,加上因為兵少而軍勢不厚,一旦被敵人逼至壘前,就很可能被打個對穿。所以沒辦法,暫時只好跟著對方的節奏走了。

王琰歸見劉粲,稟報所見,說:「晉人頗勇銳,設營亦得法,陶士行無喜無懼,不矜不驕,的是勁敵,殿下慎勿輕忽。」劉粲說我知道了,然以今日之勢,不管敵軍是勇是怯,唯有奮力向前,才能夠打開局面。即刻擂鼓發兵。

他這裡鼓聲一響,晉營隨即擂響戰鼓,陶侃留半數兵馬守壘,自將其半,也出營來逆。

陶侃命陸衍為中軍,莫懷忠在東臨水,董彪在西傍山,他自己則登上樓車,居高而望。對方胡軍數量龐大,自然不可能傾巢而出,劉粲即命左車騎將軍喬泰居中,安西將軍劉雅處左,盪晉將軍呼延實行右,大軍緩緩出營。

鼓聲陣陣,兩軍全都緩步向前,然後弓箭手射定陣腳,距離約百五十步各自立定,再整隊列。趁著晉陣尚且不齊的機會,喬泰親將精銳騎兵七百,就斜向而直衝董彪的左翼。

這支騎兵多為屠各、匈奴精銳,人人披甲,個個背弓執矛,馬蹄雜沓聲中,洶湧而向晉陣。晉陣中弓箭手紛紛放箭,欲阻敵勢,但騎兵速度實在是太快了,射擊高速移動目標,那不是普通小兵能夠輕易辦得到的,因而連續兩輪箭雨,所獲甚少。

董彪還在整隊列陣呢,這會兒絕對難當胡騎的猛衝,無奈之下,只得也遣出一哨騎兵——然而只有兩百多騎——相阻。雙方騎兵接近,各自摘弓對射,各有數騎中箭而倒——隊列賓士中,摔下地的,基本上也就活不了啦。

喬泰心中暗道:「晉人果然與往日不同,此騎甚銳啊!」

關鍵他就從沒來過河西,過去只是在黃河中游兩岸與晉人作戰,知道只要士氣不散,晉軍步陣不易摧破,但對於晉人騎兵,卻基本上並不放在眼裡。而如今裴該既鎮關中,獲得草原良驥和招募西北健卒的機會大增,再加上他分拆「涼州大馬」,把很多涼州精騎派去各營做教官,經過一年多的訓練,麾下騎兵自與過往大不相同了。

喬泰也明白這個道理,心說:「今日所見晉騎,竟有『涼州大馬』三分神采,可見皇太子所謀甚是,滅晉必先取關西,若不能斷其獲取良馬之道,即下河南,亦難長久。」

兩支騎兵並未正面對撞,晉騎基本上保持跟胡騎平行,緩緩壓逼,不使胡騎靠近己方陣列。這位置其實距晉陣還不到五十步,胡騎多而晉騎少,胡列長而晉列短,就有很多人露出身形來,又遭到晉陣中弓箭手的直射。雖然可以用弓箭還射,而且被晉人射中的騎兵數量寥寥無幾,但終究是個威脅啊。

喬泰一聲令下,騎陣中分,一部分繼續去與晉騎平行對射,另一部分則撇了晉騎,來沖晉陣。但就靠騎兵這麼一阻,董彪有機會把足夠多的弓箭手調到陣前,再雜以部分長矛手遮護,胡騎看看靠近,卻不敢硬沖,被迫多拐了個彎兒,還是退了回去。

時候不大,喬泰所率胡騎就離開了晉軍左翼,衝到中軍前方,陸衍也遣騎來逆;繼而又向右翼衝去。就這麼兜了一個大圈子,最終拋下二三十具屍體,折返己陣。劉粲策馬迎上前去,問喬泰道:「如何?」

喬泰回答:「晉人之左、中,似無隙可乘,唯其右翼,調動時略顯澀滯……」劉粲說好——「可暗增我左翼之兵,使劉安西率先破敵。」

喬泰問道:「得無為詐么?」劉粲笑著搖搖頭:「陶侃若兵眾,始能詐我,如今兵少,只利固守,何以行詐啊?」轉過頭去問左右:「晉人之右陣是……」有人回答說:「看旗號,乃是材官將軍莫懷忠。」劉粲便道:「從不聞此賊之名,料不難破。」

莫懷忠在裴軍中確實聲名不顯——胡人最警惕的乃是勇冠三軍的甄隨、裴該左膀右臂的劉夜堂、獨當方面的蘇峻,以及在陰溝水畔摧破劉乂的陸和、熊悌之,等等,哪怕王澤、謝風,排名都遠在莫懷忠之前。因為莫懷忠確實戰功不彰,加上他善會做人,平素不顯山、不露水,更不跟甄隨似的習慣性搶著冒頭——唯一一次主動請令,大概就只有在大荔城下以水排行泥淖,擊敗劉岳了——而且他材官將軍的名號,也容易遭人輕視。

「材官」的本意是區別物性加以利用,最初是戰國末期的一種預備兵役制度,至漢代始設材官將軍,也主要領預備兵。晉朝以此職為將軍雜號,初始才不過五六品,到南朝時更降格到九品,就徹底淪落為中下級軍吏名號了。

所以一聽材官將軍之號,就會懷疑這人帶的是不是預備兵啊,肯定不是精銳吧?確實,莫懷忠所領「蓬山右營」,原本在裴軍序列中就排名較後,可能也就比李義的「灞上營」稍微強點兒有限。

故此劉粲把主攻方向設定為晉軍的右翼,雙方正式交手後,短兵相接,他很快就把自家部曲數百人悄悄雜入左翼,交給安西將軍劉雅指揮,猛攻莫懷忠之陣,莫懷忠逐漸就有點兒吃不住勁兒了。

因為地形狹窄,雙方在正面戰場上投入的兵數相若,勝負全看將領如何調度、士卒是勇是怯,以及陣列是否完整了,玩不出太多花樣來。但喬泰先率騎兵沖敵,還真沒奢望直陷敵陣,主要目的有三個:一,嘗試敵之勇怯,二,窺探敵陣有否破綻,三,打亂敵軍布陣的節奏,或者遷延其完陣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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