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卷 萬殊同野馬 第五十四章 渡河!

薛濤承父祖之餘緒,年未三旬便為族長,護守家業,本身自然不是一個膽怯、無謀之輩,而且他自詡能騎善射,頗欲於此亂世中闖蕩出一番事業來。此前之所以不肯出仕胡漢,原因有三:

一,天下紛亂,屠各驟起,究竟誰才可能笑到最後,此時無可預料,在瞧准了風向之前,他雅不願輕易押寶。因為拖家帶口的,這全族千餘人,加附庸、奴婢、佃戶接近萬數,全都依靠他生存,則自身若有蹉跌,就怕連累族人。倘若是孤家寡人一個,說不定他早就降了胡了,即便戰敗,生死也只及於己身——大丈夫難道還怕死嗎?

二,屠各顯貴佔據平陽朝堂,雖然對於晉人也多籠絡,終究他薛氏家名不顯,瞧著是沒機會攀上高位的。你不瞧朝堂上一水姓劉的,偶有別姓,也多屠各、匈奴,即便六夷都得靠著姻親關係,才可能封侯拜將,況乎晉人?晉人而在平陽得列高品的,也就一個范隆吧?可人家是一代大儒啊,姓薛的誰能相比?

對了,還有一個王彰,曾為太尉——那是王彌之弟,割據一方的軍閥,除非自己拿下半個河東,有軍上萬,否則怎可能以王彰為榜樣呢?

三,河東郡內各家晉人世豪,多數都處在觀望狀態,膽敢扯旗抵禦胡師的幾乎沒有,但雖多數俯首稱臣,也少有使家主或族內重要人物出仕胡漢的。那麼他薛濤若敢輕易邁出這第一步,其他家族又會如何看待?若為眾矢之的,就算有平陽撐腰,他也沒信心繼續在河東立足啊。

當時象薛濤這般心理的大族之長,乃是常態,說不上基於什麼夷夏之辯,僅僅是目胡漢為篡逆,怕晉軍還會捲土重來,所以不肯急上賊船,想再多觀望幾年再說。所以在原本歷史上,從胡漢、前趙直至後趙,真正為虎作倀的故晉士人並不多,有的也大抵為寒門出身——只有在原本體制下難以出頭的寒門,才會期冀換一個環境,起而一搏。要到後趙覆滅,慕容鮮卑等進入中原以後,因見北方久為戎夷之地,南方的東晉又不思振作,這些大族方才扭扭捏捏地打開大門,正式和外族合作。

可是這回劉粲直接以滅族為要挾,薛濤驚懼之下,就不得不低下他高貴的頭顱了。雖然事後細想,正當晉軍收復河南、關中,逼河而陣的時候,劉粲不大可能在河東郡內大肆揮舞屠刀——這不是自亂陣腳,引敵來攻么?即便想要殄滅他薛氏一族,也非易事。但正當刀架在脖子上的時候,薛濤又怎可能平心靜氣地仔細分析時局啊。

尤其劉粲「可憐先生嬌妻、幼子,都將死無葬身之地」那幾句話,真是把薛濤給嚇著了。其繼室本是裴氏庶女,年輕貌美,更加知書達理,夫婦之間甚是恩愛;愛屋及烏,對於那個才剛降生不久的「薛強」,薛濤也是拱若珍寶。屠刀揮向自己或許不怕,但一想到可能妻兒會先自己遇難,可憐小小稚童連「阿爹」都還不會叫,便要橫死夭折,薛淘的骨頭當場就軟了……

由此被迫接受了討晉將軍、汾陰縣侯之封,還答應為劉粲寫書,召裴碩等人前來。不過在此之前,他先央告劉粲,說我跟殿下來至汾陰,還沒來得及通告家人,族內必然惶急,倘若因此而與官軍起了衝突,那我便百死莫贖了。劉粲倒是也很通情達理,讓他先寫信回家去報個平安——當然啦,書信內容,他是要先驗看過的。

亂世之中,人心狡詭,薛濤其實在書信中玩了花樣了,只是劉粲瞧不出來。他特意在書信邊角上點了兩點墨汁,一則表示確實是自己的親筆,而且不是被逼著作書的,二來通告家中,不可輕舉妄動。

他在書信中說,我很好,乃是皇太子親自前來相請,我受寵若驚,一時激動,沒跟家裡告訴一聲就先跟著去啦,想必族人都很擔憂吧。如今我已受了朝廷討晉將軍、汾陰縣侯之封,要留在汾陰輔佐皇太子,家中之事,暫交舍弟薛寧打理。

眾人見信,又驚又恐,但反覆查看,確實是薛濤的親筆,信上還點有暗記,這是偽造不了的。終究族長性命無虞,則我等只要嚴守莊院、塢堡,相信不至於會遭了胡人的屠刀吧?

唯有薛寧多了個心眼兒,堅決不許裴氏母子返回莊院,而要他們仍然留滯在薛強壁內。

他跑去悄悄地對裴氏說:

「阿兄書上記認,只是說明他性命暫時無憂,並不是他人強逼著寫下此書的。然而阿兄數月前才剛親往長安,謁見裴大司馬,本有附晉之意,為何突然間會受胡人名爵呢?必然是因情勢所迫,不得不為啊……

「據阿兄書中所言,前來庄前,劫其而去的,竟然是胡漢皇太子!則劉粲因何到河東來?愚弟忖度之,此必欲自汾陰涉渡,以擾關中,是恐我等為關中通傳消息,故此劫持阿兄,迫其受爵。今阿兄在彼等掌握之中,不得已而受其名爵,則若真降胡漢,必惡裴大司馬,若止偽降,胡人狡詐,焉知不會泄露行跡啊?為策萬全,阿嫂與侄兒還是仍留此壁為好。但愚弟在,必要護得阿嫂母子周全!」

其實薛寧暗中還有另外的盤算,他心說老哥這就算沾上胡塵啦,裴大司馬原本許了他高官厚祿,但染此污點,將來還可能有飛黃騰達的機會嗎?薛氏一族,亦或受其牽累。不如我暗中派人去河西送信,為家族謀算,這是「狡兔三窟」之計,為自己謀算,將來或許有機會取代老哥的族長之位也未可知啊……

然而劉粲就在汾陰,按常理來推算,必然嚴密關防,想從這兒涉渡黃河,難度是相當大的。於是薛寧便即召來一名心腹猛士,命他快馬南下,在蒲坂附近渡河,直奔大荔而去。

打馬疾行,一天一夜就跑了一百多里地,終於抵達蒲坂渡口。可是渡旁本有胡軍守備,又不象汾陰渡似的,內應無數,已經被薛氏捅成篩子了。這名薛氏家丁在渡口附近徘徊了一整個白天,都找不到船隻可以私下橫渡。無奈之下,只好趁著夜色,潛近河岸,打算鳧水過河。

可是他才欲解衣、脫鞋,忽聽一聲哨響,四周火光騰起,並有箭矢破風之聲隱約傳來。此人大驚,急忙一個猛子就扎到水裡去了,隨即肩上就是一陣劇痛,已被羽箭射中。

兩隊胡兵分從南北方向兜抄過來,舉著火把朝河水中亂照,都說:「那廝已然被箭,游不動的,速取撓鉤搭上來,看看是誰家之人,竟然如此大膽。上官有令,拿獲姦細有賞,稟報上去,必要夷其三族!」

……

薛濤被迫為劉粲作書,召裴碩等人前來,「共襄大業」。與此同時,原本就已陳兵在澮水一帶的胡漢大軍也陸陸續續進抵汾陰,做好了隨時渡河的準備。

數日後,河東各晉人世豪按照薛濤書信中的要求,各自準備好糧秣、物資,乃至於數百上千的庄丁,紛紛向汾陰輸運。但是除了裴碩以外,其他族長都沒有親自來謁劉粲,而是找了種種借口,命家人子侄作為代表。

其實聞喜裴氏初亦不肯放裴碩前來,眾人都說:「劉粲召公往,必無好意,薛濤恐亦為他階下囚了……」裴碩擺手道:「他人還則罷了,既是劉粲親至,使薛濤做書相邀,我又豈能不親身前往啊?若惡了劉粲,滅門之禍就在眼前;若不從薛濤之言,恐怕裴、薛兩家也要起齟齬。此去若有危難,我一身當之;此去若被迫附胡,也止及我身可也,卿等都有大好前程,不可蒙此污名。」

等到裴碩抵達汾陰以南地區的時候,所見就不僅僅是數十座帳篷啦,而以劉粲的金頂大帳為中心,密密麻麻,連營數里,旌幟招展,殺氣彌空。裴碩報門而入,劉粲大喜,親自下座來拉著他的手,說:「此行有裴公相助,破晉必矣!」

裴碩的身份又與薛濤不同,一則裴氏天下高門,非薛氏可比,二來裴碩本人也是在晉朝做過一任郡守的,不象薛濤此前還是白身。因此劉粲認為,倘能說動裴碩出仕,千金馬骨,則河東各姓必將陸續投誠納款。

當即把準備好的制書硬塞給裴碩,任命他為侍中,封聞喜縣侯。裴碩辭以老邁,堅決不肯接受,劉粲好說歹說,雖然口氣比對待薛濤的時候要溫和得多,但最終還是光火了,瞠目喝道:「汝不肯受我名爵,難道有叛國逃晉之心么?須知我殺汝一老匹夫,有若宰雞屠狗一般!」

裴碩面色不變,只是拱手道:「老朽賤軀,豈敢有勞殿下,老朽自死可也。」說著話一躬身,朝著旁邊侍衛手執的長戟尖刃便直撞過去。

劉粲趕緊喝令將其扯住,隨即問道:「汝便不惜死,難道不怕我踏平汝庄,伐去裴柏,舉族上下,不論老弱婦孺,斬盡殺絕么?!」

裴碩被胡兵牢牢按住,不能動作,只好搖著腦袋,面無表情地回覆道:「老朽本非裴氏之長,暫代其位,以護族人而已,向無威望。若族人中有願出仕者,老朽絕不攔阻;若不肯仕,老朽也不強求。兒孫自有兒孫之命,生死禍福,唯其自招,老朽能護其一時,難道還能護其一世不成么?且我裴氏支脈甚多,散布各方,當年即司馬倫亦不能殺盡,殿下欲族我姓,恐怕不易啊。」

劉粲無奈,只得下令將裴碩暫且拘押起來。

隨即轉過頭去,對滿面羞慚的薛濤說:「聞喜頗遠,大軍西征在即,不便往攻。董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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