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卷 萬殊同野馬 第五十三章 薛強壁

來將自報姓名,乃是胡漢太子劉粲,薛濤聞言,當場就傻了。

但他心中雖然百轉千回,雙膝卻本能地一軟,便欲磕下頭去,嘴裡結結巴巴地問道:「殿、殿……殿下緣何到此啊?」

劉粲不在平陽安坐,到河東來幹啥?不是說屠各和五部匈奴都集兵採桑津,打算襲擊關中么?即便劉粲不親自領兵,也該坐鎮都城啊,這時候他為何要來河東,又為何要親自來見只是一介草民的自己呢?

難道說,是因為河東各家晉人豪門拖延貢賦,不肯儘快輸向郡府,所以劉粲才親自跑來催討?不能,自從得到郡守之命,直到今天,我們也才拖了不足五日而已,並且已經有部分糧秣、物資輸去,聊作敷衍了。即便郡守向朝廷告狀,導致劉粲勃然大怒,親來催討,他也不可能到得這麼快吧?

再者說了,豈有皇太子親出討糧的道理?

還是說,西取關中只是虛言,劉粲實際是想趁著我等麻痹大意的機會,一舉而解決河東晉豪么?!

想到這裡,薛濤就覺得手腳冰涼,連骨頭縫兒都往外冒著涼氣。他正待要跪,卻被劉粲單手就死死扯住,還說:「無須多禮。」薛濤哆哆嗦嗦地道:「不知殿下親臨,未及遠迎,草民有罪……草民這就引殿下入庄……」

劉粲一搖頭:「不必了。」隨即略略一扭下巴,說:「我已紮營於汾陰以南,臨近渡口,薛先生可隨我同往。營中有酒宴設下,專為款待薛先生。」

然後他就把薛濤交給了自己的部下,有胡兵讓出坐騎來,幾個人跟綁架似地就把薛濤推上了馬背——雖然薛濤全身皆軟,根本不敢反抗——劉粲當先,挾裹著他直向西方而去。

薛濤心說完蛋,這是真要收拾自己啊……就不知道劉粲是為了河東各家晉豪而來,還是專為自己一個人來的。倘若他欲并吞整個河東,則恐怕除了裴碩那個老朽外,無人肯坐而待斃,必有起而一搏者,自己尚有機會;倘若只是為了收拾自己,那……

對方先將自己挾裹而去,想必其後便有大軍洶湧殺來,薛氏猝然失去族長,人心必亂,恐怕難以守備……可憐我的兒薛強啊,才在襁褓之中,便要家破人亡了!

究竟是為的什麼?難道說自己暗通關中裴該,消息敗露了不成么?然而,若真如此,劉粲在莊院門前,便可一刀取了自家性命,為什麼又要挾裹而行呢?還說擺下酒宴,要款待自己……

再者說了,倘若劉粲只領這數十騎來,自己事先不得警訊很正常;若有胡軍大舉來攻,甚至只是郡兵有所異動,自己沒道理不知道啊——往郡內各處撒了那麼多眼線,難道全都是白吃飯的不成么?

心裡七上八下,反覆思忖,不得索解。這若是旁人過來,比方說真是新任的什麼郡尉,甚至於名將重臣,薛濤必不肯束手就擒,怎麼著也得掙扎一下,或者厲聲喝問緣由;但來的是劉粲,名位既尊,又凶名素著,薛淘就從心底里生不出絲毫反抗的念頭來……

馬隊疾馳,瞬間便奔出了十餘里地,果見在汾陰縣城以南,臨近黃河渡口的一處平原上,臨時紮起了數十座營帳。正中一帳,其廣數丈,黃金為頂,遍垂纓絡,極其華貴。胡兵將薛濤搡入帳中,劉粲過來拍拍他的肩頭,吩咐道:「雖說已命人擺設酒宴,款待薛先生,可惜孤向來不喜寡酒,最好賓客滿盈,觥籌交錯——先生可肯寫封書信,為我召裴先生等來么?」

薛濤心說來了,圖窮匕見了,劉粲果然想要一舉而平滅河東境內的晉人世豪!他當即就雙膝一屈,跪倒在劉粲面前,啞聲道:「不知何人坑陷我等,使殿下設謀要聚而殺之……我等皆尊皇漢,是殿下忠誠之民,還望殿下勿聽小人之言,殺良而致親痛仇快啊!」

劉粲瞥他一眼,似笑非笑:「孰雲孤欲聚而殺戮卿等?若真欲底定河東一郡,遣大將率重兵來可也,又何必勞煩孤親自前來相請先生?孤本一番好意,先生勿疑。」

隨即也不攙扶薛濤,卻大馬金刀地在上首坐下,高聲道:「我若不明道其中緣由,想必先生疑惑,終不肯為我作書。實言相告吧,此番進取關中,當取汾陰、夏陽間為渡,前言渡採桑津,乃惑敵之策耳!則大軍自河東而西,必有勞諸卿供輸糧秣,並為王前驅……」

……

劉粲一開始的計畫就不是西渡採桑津,正如陶侃所言,彼處丘陵密布,道路險狹,還得兜個大圈子才能入平,運道實在難以保障。更要命的是,倘若前線戰事不利,劉曜會不會從高奴率兵南下,來斷自己的後路啊?劉粲與劉曜素不相得,他自己都已經坑過劉曜好幾回了,焉知劉曜不會趁機報仇?

倘若易地而處,自己是肯定會抓住這個大好機會,收拾掉對方,然後再揮師平陽,奪取政權的。

因此只是虛聲渡採桑津,大軍卻偃旗息鼓,隱秘南下,打算從汾陰、夏陽之間渡過黃河。這個位置,距離陶侃所部的大本營大荔很遠,而且渡河之後,鄰近馮翊北部的丘陵溝壑地帶,平原地區比較狹窄。換言之,只要盛陳大軍於險狹處,便可以阻遏晉軍來援,不費吹灰之力攻破夏陽,取下進取關中的第一座橋頭堡。

所以陶侃也說,胡軍若自夏陽涉渡,本是上策。但可惜大軍行動,不可能毫無聲息,倘若消息提前泄露,晉軍就能夠先將主力集結在夏陽附近地區,加以遏阻,甚至於半渡而擊。劉粲勢必不可能拉著數萬大軍,就在黃河東岸跟晉人捉迷藏,再別尋渡口啊。

故此為了隱秘消息,使晉人不知道自己將從何處渡河,只好分散兵力,防守各渡,劉粲早就跟重臣們反覆謀劃,拿出來了全套的惑敵之計來。第一步,當然是揚聲自採桑津西渡,同時也命氐、羌等六夷兵馬,高張屠各、匈奴精銳的旗幟,真往採桑津去虛打個轉。

第二步,就是要收拾那些河東晉人世豪了。

太師劉景等人原本是不建議經河東而向關中的,因為晉人世豪的向背難以保證。

河東豪族很多,名望、田地、戶口為首的自然是聞喜裴,軍力最盛的則是汾陰薛,此外聞喜還有毌丘氏,安邑有衛氏,解縣有柳氏、梁氏,等等,大小不下十數家,彼等所有田土,幾佔一郡之半,論人口數那就更多了。

實話說,倘若劉氏初起兵之時,這些晉人世豪就能同心一意,聯兵抵禦的話,即便最終戰敗,胡漢也不可能在不到五年時間,便即蹂躪河南、進圍洛陽。放諸今日,劉粲若想一舉而解決這些晉人世豪的問題,估算之下,起碼要投入五萬以上精兵,廝殺超過三載,並將河東膏腴之地徹底踩爛……即便已滅晉朝,控御了大河南北,這仍然是一筆蝕本買賣。

因此自劉淵建基以來,對於這些晉人世豪——也包括平陽郡內的賈氏等——基本上以羈縻為主,只要你們奉漢正朔,不造反,我就允許地方自治。而且距離黃河較近的很多塢堡,在此前相當長一段時間內——也包括歷史上其後祖逖入河南之時——都是兩屬晉胡的,平陽政權也只好當作沒瞧見。

在這條時間線上,既然祖逖已盡得河南地,收復了洛陽,盛陳兵馬於黃河南岸,那麼咫尺之遙的河東晉豪會與之暗通款曲,這是用腳趾頭都能想到的事情。劉景等人因此擔心,即便那些傢伙在局勢明確之前不敢真的背反,他們也極有可能將軍情泄露給裴該、陶侃知道啊。則若晉人知我必由汾陰涉渡,預陳重兵於夏陽,此去無異於自投羅網。

由此劉粲便即親率部曲先行,從莊院中誆出了薛濤,同時所部數百人接管渡口防禦,嚴令片舟皆不得渡,以此來封鎖消息。劉粲還命薛濤作書,把裴碩等附近各家世豪族長都「請」到自家大帳來,向他們索要糧秣、物資,甚至於士兵。

他安慰薛濤,說:「軍行隱秘,為免消息外泄,是故盛邀先生來此,實無惡意。孤久慕先生大名,國家正當用人之際,遂使先生受驚,先生勿怪。」隨即命人取來一張牘版,親手遞給薛濤。

薛濤仍然跪在地上,雙手接過來一瞧,原來是張「委任狀」,蓋著尚書大印,拜他為討晉將軍,封汾陰縣侯。

薛濤大吃一驚,急忙雙手高舉,哆哆嗦嗦要將牘版奉還,說:「草民駑鈍之資、山野之性,實不願仕,以致案牘勞形,還望殿下寬赦……」

劉粲將身子略略前傾,面沉似水,注目薛濤,一字一頓地說道:「薛先生倘若真無出仕之意,孤也不便勉強。古來隱士多覓山高水遠處避囂,不如孤遣軍送先生入於吳山,頤養天年,如何啊?」

不等薛濤反應過來,他又猛然間雙眉一軒,厲聲喝道:「國家正欲奮武強兵,底定中原,鐵騎踏處,或死或降,豈有二途?倘若先生不肯為國效力,又不肯歸隱山林,那說不得,『芝蘭當道,不得不鋤』!固然,為國家長治久安計,我不能猝然蕩平河東,但若只滅薛氏一族,有何難哉?!」

薛濤不僅僅雙手,就連整個身體全都觳觫起來了,而且越抖就越厲害。

劉粲道:「先生且將制書收好了,手不要抖——若然牘版落地,孤便立發六軍,踏平董亭,族滅薛氏!可憐先生嬌妻、幼子,都將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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