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卷 萬殊同野馬 第四十九章 螳螂捕蟬

裴該和郭默、裴湛等人商議,沿邊築堡,以御戎擾,從西山到朝那,近四百里地,二十里一堡,總計十九座,各駐弓手百名——這是一個不小的工程,起碼需要花費半年時光。

一切安排既定,他便離開烏氏,繼續東行,於路巡查,經臨涇、西山、梅邑、泥陽,而至馮翊郡的頻陽縣。此時劉虎已被陶侃擊退,陶士行正駐軍在北方的粟邑,聞訊匆匆趕來謁見。裴該對陶侃就要客氣多了,親執其手,對面而坐,詳細探問與劉虎見仗的經過。

陶侃稟報道:「鐵弗部武器雖不精良,其眾卻極驍勇,加上路狹山險,多次見陣,我皆難以排布大軍,只能以相等兵力,作正面搏殺……」

陶侃論水戰能力,乃是當世第一流的,步兵陸戰,也可以算是准一流,加上久駐馮翊,對於山川地勢摸得很透,因此才能料敵機先,把劉虎給死死堵住。但即便如此,除了最後一仗利用地形之便,突出奇兵,殺得劉虎大敗,被迫退出馮翊外,雙方戰損比都很接近——由此可見鐵弗善戰之名不虛了。

陶侃說了:「大司馬自留台長安,即將諸營合為三軍,大肆擴充,新卒雖然多為關中子弟,天性剽悍,奈何整訓時間尚且不足,難當強敵。然而,即便是當年北伐時之銳旅,欲正面摧破劉虎,恐怕亦非易事啊。如此強兵,若真的黨附劉曜,必為心腹大患——還請大司馬細審之。」

裴該不禁咬牙恨道:「烏路孤黨附胡賊,竟然如此的不知死活——異日我必踏平肆盧川!」

……

肆盧川是鐵弗部游牧之所,在故漢朔方郡內。

然而事實上,鐵弗的老家並不在此。這一部族本屬匈奴,後來又摻雜了不少鮮卑、烏桓進去,品流非常複雜,也算「雜胡」的一支——「鐵弗」之意,乃是父匈奴而母鮮卑。當年曹操收服南匈奴,將其分為五部,分置於茲氏、祁、大陵、九原、蒲子五縣——分屬并州的太原、西河、新興和司隸的平陽郡。其中鐵弗屬匈奴北部,游牧於新興郡慮虒縣北部地區。

新興郡治為九原縣,同時也是匈奴北部的主要屯駐地。然而九原本為五原郡治,位於河套以東,在後世包頭市附近。不過漢季大亂,疆域收縮,建安二十年被迫廢并州最北部的朔方、五原、雲中、定襄四郡,南遷其民於新興郡,各置一縣以統領之。

那麼新興郡的位置在哪兒呢?本屬太原,大概是在後世的山西省忻州市東部。其中鐵弗部所在的慮虒縣,即後世的五台縣。

劉淵雖建胡漢,其實五部匈奴,尤其是所屬雜胡,並沒有當即望風景從,鐵弗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,仍然打著晉朝的旗號。一直要到劉淵去世的前一年,也即晉永嘉三年,烏路孤也即劉虎繼承父位,這才掀起反旗。

翌年,并州刺史劉琨召拓跋鮮卑兵相助,一戰而擊敗鐵弗烏路孤,迫其率殘部渡河西遷,居於故漢朔方郡的肆盧川一帶。正是在敗逃遷居之後,烏路孤才正式向胡漢稱臣,被劉粲拜為安北將軍、監鮮卑諸軍事、丁零中郎將,封樓煩公,並且賜姓為劉,改名劉虎,待若宗室。

肆盧川附近牧草豐美,且有金連鹽澤和青鹽澤,劉虎據此而陸續吞併附近幾個較小的胡部,勢力逐漸壯大。然而就在裴該與陶侃商議,切齒痛恨於鐵弗的幾乎同時,北方千里之外的肆盧川,卻是烈火熊熊,人喊馬嘶,一片混亂景象。

其間有千餘騎兵,個個身披重鎧,兜鍪垂簾,手執長槊,馬覆厚氈,將一騎團團衛護在中間。這位居中的騎士身著漆黑鐵甲,外罩雪白毛裘,並未戴兜,長發在腦後紮成八支長辮,八辮歸一,又以一條金索總系起來。此人不過三十多歲年紀,面狹而長,眉骨略高、鼻樑筆挺,有幾分白種風味,雙眼亦長,幾乎與眉毛同寬,並且總是眯著,狹縫中精光四射。

此人非他,正乃新任鮮卑大單于,為晉帝封為代王的拓跋鬱律是也。

晉朝原本異姓不王,遑論外族,各部單于的名號倒是散了不少——反正也不費事。但當中原胡亂之際,只有鮮卑,尤其是拓跋部仍然旗幟鮮明地歸從王化,拓跋部還曾多次應劉琨之邀,南下與平陽政權交戰,因而晉懷帝在永嘉四年,才因劉琨之請,拜拓跋猗盧為鮮卑大單于、代公。然後到了建興三年,也即裴該、祖逖揮師北伐前不久,司馬鄴為劉曜所逼,到處撈救命稻草,乾脆遣使晉陞猗盧為代王。

猗盧旋為其子六修所弒,六修又為堂兄普根所殺。拓跋普根繼位僅數月便即薨逝,其子初生不久,便為代王,但還沒等周歲就也莫名其妙地掛了,族人乃擁戴鬱律繼位——鬱律是猗盧之侄,六修、普根的從兄弟。

初繼大位,部中人心未穩,拓跋鬱律亟須一場輝煌的勝利來哄抬聲望、安定人心。他本欲從劉琨之請,南下攻伐平陽——這是走慣了的道路,打慣了的對手——誰想還在謀劃之中,劉琨卻瞬間喪敗。正感鬱悶,突然間南方不亮西方亮,被他抓住了鐵弗部的破綻。

要說劉虎也是鬱律的老對手了,當年將之逐出新興,趕去肆盧川,鮮卑騎兵就是鬱律所率。鬱律深知鐵弗兵馬數量雖然不多,卻非常精強、驍勇,非胡虜可比,本來還沒把攻打鐵弗提上議事日程。可是突然間得報,劉虎應劉曜之邀,率數千兵馬南下,去擾馮翊,鬱律大喜,當即親自提兵,來抄其後。

劉虎也是利令智昏,一則平陽方面下了詔旨,命其南下,二則劉曜獻上大筆財富誘引,當然更重要的是,他認為鬱律很難在短時間內坐穩代王寶座,暫時不克對外發兵,因此才敢暫離肆盧川。誰想鬱律僅率精騎五千,便即渡過黃河,發動了迅猛無儔的突襲,鐵弗部留守兵馬瞬間崩散……

且說鬱律正在部曲護衛下傲然而立,突然從遠方疾奔過來一名騎士,拓跋重騎一看認得,便即左右分開,放他直抵鬱律面前。那人也不下馬,只伸手摘下頭盔,露出一張圓臉和光禿禿寸草不生的腦袋來,將盔抵胸,垂首稟報說:「恭喜大單于,賀喜大單于,路孤已降。」

——路孤是劉虎的從弟,肩負留守重任,但這傢伙素來輕脫大意,結果遭到拓跋鮮卑急襲,不及抵禦,部伍瞬間崩散,無奈之下,只得拱手降服了。

「請問大單于,是將鐵弗盡皆遷往大河以北去啊,還是留居原地哪?」

鬱律微微一笑,問那禿頭部將:「阿兄,汝可知道,此處為何名叫肆盧川么?」

這員將領也是拓跋本族,與鬱律同輩,名叫拓跋頭,原本是六修一黨,還曾經奉命前往薊城去聯絡王浚,救過陶德、盧志父等人的性命。六修弒父後,他及時轉蓬,率部恭迎普根,普根父子去世後,又搶先擁戴鬱律,那顆禿頭就如同不倒翁一搬,左右搖擺,始終屹立——如今乃是鬱律的心腹愛將。

當下聽得鬱律詢問,拓跋頭不禁伸手撓撓光溜溜的後腦勺,諂笑著回答道:「這可問倒我了,我哪裡知道啊?還請大單于開示。」

鬱律笑道:「阿兄,汝晉話比我好,還識得晉字,前日裴大司馬來書,不也是汝為我翻譯、解說的么?這肆盧本是晉話音轉,汝且試念來,看看與何言相似啊?」

拓跋頭皺著眉頭,把「肆盧」兩字反覆讀了好幾遍,這才有所領悟,不禁愕然道:「難道是……」

鬱律猛然間收斂笑容,用力點一點頭,說:「不錯,肆盧川,本意當為『索虜川』!」

「索虜」乃是晉人對北方很多游牧民族的蔑稱,其意為「辮髮之虜」。當然啦,不是所有游牧民族全都辮髮,好比說氐、羌多散發,還有一些雜胡則髡髮;至於南匈奴,因為久居中原,多數也跟晉人似的結髮梳髻,他們草原上的老祖宗是散發、辮髮還是髡髮,都已然無可查考了。鮮卑則多辮髮,尤其拓跋部,原本的族名就是「索頭」。

因此在原本歷史上,到了南北朝時期,南朝就慣稱北人為「索虜」了。如今的年月,這一蔑稱覆蓋範圍還並沒有那麼廣。

鬱律因此就說了:「此稱雖然不雅,也可得見,這肆盧川本該是我部所領,豈可長落於鐵弗之手啊?我意將所俘鐵弗遷於盛樂為奴,封路孤為鐵弗長,使統余部仍居此地,並遷沒鹿回於此,與之雜處。」

——沒鹿回又名紇豆陵,也是拓跋部顯姓,據說其祖竇賓曾經衛護過拓跋部先祖力微。

拓跋頭聞言,不禁微微皺了一下眉頭,忙問:「難道說大單于之意,我部今後的主攻方向,是向西么?」

鬱律頷首道:「阿兄果然敏銳。西方廣袤無垠,牧草肥美,據說極其富庶,前日大司馬來書如何說來?『黃河百害,唯富一套』……」

——其實「河套」之名始於明代,這年月還並沒有,裴該也是在給拓跋部的書信中隨口提了一句,鬱律竟然牢牢記在心中。

「向西有乞伏、禿髮,有吐谷渾,皆我鮮卑,我若能打通道路,與彼等合力,大漠以南,都將是我部的牧場!我若不西,便只能向東了,然而前此六修征遼西損兵折將,我雖未從,也可見不易攻取。且無論慕容還是宇文、段氏,都是我鮮卑一脈,我若有萬里牧場、百萬戶口,十萬勝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