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卷 萬殊同野馬 第四十七章 末將無罪

郭默還在略陽郡內休整兵馬,安置降氐,忽聞安定郡內諸戎作亂,圍攻都盧,不禁大吃一驚,急召諸將吏商議對策。

軍司馬裴度說,那還有什麼可商量的啊,咱們趕緊回師,去救都盧唄。前軍佐陸和也道:「都盧城小,恐難久支,我請先率一部精銳而歸,軍帥統大眾徐徐而來可也。」一萬多兵馬從駐紮轉為行軍,並非須臾可待之事,陸和生怕慢了一步,都盧城就會失陷,所以才請求先發回援。

郭默手按地圖,沉吟良久,突然間笑起來了,擺手說:「不必……」

隨即對眾將吏解釋:「彭夫護終究還是晚了一步,倘若在我等進剿苻氐之時,彼便作亂,斷我後路,則我軍心必亂,士氣必墮,即便撤歸安定,糧秣不足,也難取勝。然而如今我已滅苻氐、定略陽,乃可就地征糧,緩緩而歸……」

不等裴度、陸和等人提出反對意見,郭默就再次擺擺手,說:「都盧城小,必不可守,我便輕騎而返,亦難救援。倘若彭夫護盛陳大軍於都盧城下,先歸之師反易受挫。不如大軍徐歸,則彭夫護既下都盧,必東攻烏氏,烏氏城高,又有梁氏等大族護守,輕易難下。待其頓兵烏氏城下時,我大軍斷其後路,乃可一舉而剿滅之!」

隨即冷笑一聲,說:「諸戎牧於涇水,終是後患,惜乎當日未能殺盡。今若緊急回師,彼等恐懼,或一鬨而散,或陸續來降,是仍留隱患於後人。不如且徐徐行,促彼等皆附於彭夫護,到時候便有口實,可以盡數屠滅了。」

於是緩緩收攏部眾,又從地方上搜集糧草,花了整整六天的時候,這才以陸和為先鋒,大軍啟程北歸。

……

數日後,消息報到冀城,裴該也召裴嶷等來商議。裴嶷說:「郭將軍所行,確為正道。」

隨即解釋:「彭夫護此來,不過騷擾邊地,以亂我心而已,不為大患。若其才入境,前軍便即回援,彼必遁去,去而再返,擾亂不休,則我只能久駐大軍於安定郡內,恐怕將來無法聚集全力以攻平陽。還不如先誘其深入,大軍再返,或可一舉而剿滅之也。」

裴該皺眉道:「如此一來,安定郡內百姓,將會多受兵燹之苦了……」

裴嶷說為了長久安寧,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啊。裴該咬牙道:「百姓無論晉戎,皆我子民,怎忍心見其為彭夫護所傷?倘若劉曜大軍在後,彭夫護可全收故土,或少殺戮,既然是來騷擾的,則必然加害百姓,我身為朝廷重臣,又豈能容他在境內隳突縱橫?」當即下令,催促郭默急往還救。

裴嶷阻止說:「不可。郭將軍既謀緩進,而明公卻急催促,其心必亂,于軍行不利啊!」

裴該也不得不承認裴嶷所言有理,當下沉吟良久,最終將手中竹杖狠狠一抽桌案,說:「我終不能安居後方,而使彭賊肆虐。秦州之事,一以委之叔父,我當親往安定,以定胡氛!」

裴嶷再次攔阻:「幺魔小丑,何勞明公親往……」

裴該解釋說,看這情況,劉曜是緩過一定勁兒來啦,他若始終在北方騷擾不休,正如叔父所說,不但會牽制咱們的兵力,還可能打亂咱們既定的軍事部署。我此去不僅僅是督促郭默攻打彭夫護,還要趁機巡行邊地,探查北方形勢,看看能不能發動一次主動進擊,給劉曜當頭一棒,讓他起碼在數年內,不敢再窺視我的雍州!

話既然說到這個份兒上了,裴嶷也無可阻止,但請求裴該在離開之前,先敲定秦州刺史的人選為好——「我終為雍州刺史,不可久留秦州哪。」

裴該問道:「叔父可有合適的人選么?」

他麾下眾將吏,大多資歷都淺,從前最多是六七品的官途,已經驟然顯拔了好幾位擔任郡守一級官員了,實在想不出還有誰夠資格直接跳到州刺史的職位上去。即便裴該用人唯賢,不論出身,但資歷不足就代表名望不夠,名望不夠,即便有自己的支持、朝廷的首肯,真能夠守牧一州,普受晉戎的擁戴嗎?掰著手指頭算算,夠資格擔任秦州刺史的,大概也就裴嶷和陶侃兩人而已,但裴文冀本任雍州刺史——而且還得留在裴該身邊統籌大局——陶士行則擔當後軍帥的重任,這二位全都離不開啊。

那還能有誰呢?

裴嶷想了想,建議說:「公演可任。」

所謂「公演」,就是指的裴詵、裴暅之父,故秦州刺史裴苞之弟裴粹。裴粹本為武威太守,如今歸附涼州刺史張寔。根據裴嶷的分析,既然裴該和張寔此前在榆中相談甚歡,那麼若請朝命,任裴粹為秦州刺史,張寔應該會放人,裴粹也不至於推拒;而且,其兄裴苞終究做過幾年的秦州刺史,則在地方上有一定名望,還有很多故吏散布各郡,裴粹代兄守牧,受到的阻力肯定會小一些。

當然最重要的是,裴粹終究是咱們裴家人啊,如今文約你有了三個州作為基本盤,徐州既然已經託付了外姓卞壼,那是歷史遺留問題,無法可想,秦州可得留給自家叔父,只有自家人,那才穩妥。

裴該沉吟良久,實在想不到更合適的人選,只得轉身吩咐郭璞:「卿可為我做奏,請命裴公演為秦州刺史。」

隨即他便率領部曲,離開冀城,經略陽而北向安定。

……

冀城在天水郡內,距離苻氏氐原先盤踞的略陽郡內略陽、隴城一帶,大概有五日途程,因而等裴該趕到當地時,不必催促,郭默早就已經率部拔寨啟程了。

裴該由此繼續北上,翻越六盤山,進入安定郡內。於路有消息傳來,郭默已然順利突破了亂戎的防線,進抵都盧城下。

當日彭夫護遣四五千亂戎於六盤山麓險要處下寨,以阻遏郭默回師——基本上都是自己還不能徹底掌控的部族,亂糟糟一團,也無明確統屬。等到大司馬前軍佐陸和率部洶湧殺來,亂戎大驚,急忙派人去向彭夫護求援,這才知道,彭夫護已然離開都盧,向東殺去烏氏了……

亂戎這才意識到自己被當成了棄子,無不驚慌觳觫,被迫向陸和請降。陸和稟報郭默,郭默卻冷笑道:「我一離郡,彼等便叛,我方回軍,彼等便求降,如草隨風而偃,欲求不死,世間哪有這等便宜事?」回覆說唯一納降的條件,就是要先取得諸部酋大的首級,而且一顆都不能少!

在他這種橫蠻的態度下,各部酋大聯合起來,拚死抵禦晉軍的進攻。只可惜這些酋大多數並非世代尊長,都是去年彭夫護兵敗後才被晉人臨時扶持起來的,在部族中普遍威望不高,他們被迫拚命,部眾卻多數沒有同歸於盡的膽量。再加上身前高山聳峙,身後路途卻頗坦蕩,並非無路可走,必須要作困獸之鬥……

陸和仍如昔年在陰溝水畔一般,身先士卒,奮勇拼殺,亂戎與之稍一接觸,便即徹底崩潰,滿山遍野,逃得到處都是。郭默就此順利斬下了最倒霉的六名酋大的首級,進抵都盧城下。

當裴該進入都盧縣境的時候,越走越是心驚。但見到處都是殘破的屍骸,幾乎每行三里,就能在道邊見到一座以人頭壘起的高丘——那自然便是京觀了。雖然看服飾,死的基本上都是戎人,但見此情此景,裴該心中也不禁頗感悲愴——戎人也是人啊,殺戮太重啦!

根據前方傳回來的戰報,從六盤山麓直到都盧縣城,其間亂戎多數一戰即潰,雙方並沒有經過喋血苦戰,那你說郭思道怎麼可能在戰陣上殺掉那麼多戎人?他這一定是殺降了,甚至於殺了平民!

裴該用竹杖指點著京觀,對文朗道:「行來所見,郭思道所殺戎眾,不下萬數……難道全都是悍不肯降之輩么?我看其間多有白髮老者……如此濫殺,他就不怕遭受天譴嗎?!卿速遣人快馬趕上,禁呵其殺——凡降者,皆不可殺,待我到後裁處!」

文朗拱手,領命而行不提。且說裴該進了都盧城,但見城內一片廢墟,街道多毀棄,房屋多傾塌,里里外外,不見一人,簡直就是一座「鬼城」。他正在皺著眉頭,強自按壓怒火,突然文朗來報,說郭默追殺亂戎,前往烏氏,聽聞大都督來,特留部下在城外迎接、聯絡。

裴該下令喚郭軍部將前來,指著廢墟問他:「此是亂戎之『功』啊,還是郭思道之『功』啊?」

那將躬身回稟道:「都盧城外,多為亂戎,城中居民,多是晉人,我家將軍又豈敢違背大都督的訓示,隳晉人屋舍呢?此皆亂戎之所為也。不過好叫大都督得知,聽聞當日魯功曹護守都盧,知不能守,乃開東門,將老弱盡皆遷去了烏氏……」

裴該微微一皺眉頭,追問道:「老弱既遷,青壯如何?」

「青壯隨魯功曹斷後,不幸為彭賊所襲,泰半奔散四野,已為我軍於路收容。可惜……魯功曹卻為彭賊所獲,生死不明。」

裴該這才略略消了點兒氣,雙眼略略一眯,精光內斂,緩緩地道:「魯憑……倒真是賢人君子啊。」隨即傳令給郭默,一是重申止殺之令,二是要他打探清楚魯憑的生死下落,三是——「若能生擒或斬殺彭夫護,則此前濫殺之事,我皆不論!」

只可惜,最終郭默還是沒能逮住彭夫護。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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