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卷 萬殊同野馬 第四十章 咱兩家聯個姻吧

仇池山上,氐眾的主要堡寨,都在半山偏高一些的位置,而甄隨目前所據,正好在半山腰上。比他更低一些的各處守兵,雖然見到山上大亂,難免心慌,但在將領的指揮下,多數仍然嚴守防區,利用弓箭和長矛對從山下沿路拚死衝來的裴軍造成了不小的殺傷。王澤和熊悌之分道而行,老熊就因此被堵在半道兒上,損失慘重,進退不得。

唯有王澤,手舉大盾,衝鋒在前,雖然身被數矢也仍然硬著頭皮往前頂。因為他知道甄隨是裴該愛將,雖然大傢伙兒全都討厭那個傢伙,但若因為自己呼應不力,使得甄隨戰死,將來大都督能夠饒過自己嗎?不少人都盼著甄隨吃癟,甚至於盼他完蛋,但最好別完蛋在自己面前——否則怕是自己也躲不過責任哪。

王澤所率「劫火右營」,其中堅本來就是甄隨從徐州帶出來的老底子,比起別部來更為悍勇,更擅亂戰,也更願意去搭救甄隨——甄蠻子雖然幾乎得罪了所有同僚,但在士兵中間威望還是很高的;加上他即便身居高位,仍然跟在徐州一樣沒什麼架子,慣常與普通士兵打成一片,是以頗得士卒之心。

雖說那廝對於個人格鬥技的訓練要求甚高,還經常尋過錯鞭笞士卒,就有如三國時代的張飛張益德,「不恤小人」;但經過他嚴訓還能活著留在軍中,成為百戰老兵的,對此卻都習以為常,不僅不恨他,反倒認為是甄將軍的嚴格要求,才讓咱們能打勝仗,我也才能活到今天哪。

越是強軍,越敬勇者,本是常理。

因此王澤率領所部冒著箭雨、矛林,拚死衝上,雖然不時有士卒倒下,其後的兵將踏屍而前,卻不敢有絲毫的延挨。王澤不禁就想啊,我此前要是有這種動力,也不要命地往上攻,估計效果不會比今天差……可要不是甄隨在上面等著救援,我哪兒捨得接受這樣可怕的傷亡數字哪!

等王澤終於連破數壘,衝到甄隨面前的時候,甄隨帶上山的五十名精銳,已然剩下了不到十人,剩下的多數在惡鬥中以一敵五,殺得骨軟筋疲,終至殉難,或者還勉強維持著最後一口氣,估計也活不到山下了。

王澤也早就連骨頭都軟了,在甄隨面前一跤坐倒,心說當年老熊他們於陰溝水畔惡戰胡軍,估計也沒有我今天殺得疲累吧……那回老熊就剩下了半條命,陸和在擔架上躺了好幾天才能下地,我這次啊,不躺個十天半月的,再不想動了……

唯有甄隨,雖然滿身是血——多數是敵人的血,但他自己也負創多處——卻仍舊活蹦亂跳的,還嘲笑王澤:「只殺不到半日,汝便骨軟,真正無用。」他接過王澤的指揮權,領著兵卒返身又朝山上衝去。

這時候天色已經逐漸昏暗起來,只見半山上一片火海,也不知道多少木屋被引燃,正好隔開了攻守雙方。被堵在火外的氐卒盡被甄隨帶兵殺盡,老弱氐人擒了一千多人,全都用鞭子抽著,逼令他們哭號慘叫,招呼子弟出來投降。

這一號就號了一整個晚上,甄隨倒是裹著毯子,尋一地平處睡得鼾聲大作,當那些鬼哭狼嚎根本就不存在似的。山上楊難敵卻一夜不眠,又是驚詫,又是恐懼,眼見士氣已墮,恐怕再無機會把官軍趕下山去了……只得聚攏殘兵,隔開火勢,打算固守最後的幾處堡壘,以待成軍來援。

第二日天明後,熊悌之和梁懃終於率部也殺上山來。梁懃來見甄隨,拱手道:「甄將軍果然勇冠三軍,如此險峰,竟然一日之間,便破其半……」伸手朝遠處一指:「如此一來,山勢之險,賊與我幾乎共有,只需再努一把力,或生擒、或斬殺楊難敵,不為難也!」

甄隨就坐在地上,也不起身,朝梁懃翻翻白眼,說:「汝來得太遲了。昨日之戰,老爺廝殺得甚是辛苦,汝等倒是輕輕鬆鬆,借我之勢,上來此山。那其後的戰事,汝等不該拼拚命嗎?」

梁懃忙道:「既是將軍有命,末吏必不敢辭。」他們宕昌羌跟仇池氐數世之仇,既然得著這麼個好機會,又豈肯放過啊?梁懃心說你把剩下來的仗交給我打正好,我可以多殺氐人,以出胸中這長年積怨。

正待去指揮部眾,攻打楊難敵,卻又被甄隨叫住了。甄隨問他:「汝竟然自稱末吏?據說汝本是晉人,果然么?」梁懃說正是——「末吏不是羌人,本是晉人,籍於烏氏,數世前遷來宕昌,受晉羌擁戴,暫時為主。末吏昔年,也是做過武都郡吏的,可嘆關中大亂,郡守逃亡,郡城遂為仇池氐所據……」

為了自抬身份,他怕甄隨不明白,還特意解釋:「如今洛陽的梁司徒,正乃末吏從叔,我家得裴公做書,列名《姓氏志》,排在第五位……」

宕昌羌所在位置很偏僻,與隴上的通途又為仇池氐所隔絕,本來應該消息閉塞。不過梁懃終究是晉人,又幼讀詩書,比起楊難敵之流來,就更關注對北方局勢的探查。他早就知道同族的梁芬擔任司徒高官啦,此前王澤、熊悌之遣人來要求宕昌羌出兵,合攻仇池山,梁懃就特意仔細詢問:梁司徒是否還在位啊?他和派你們前來的裴大司馬,關係如何哪?

當聽說烏氏梁如今的聲望被哄抬得很高,梁懃莫名之喜,還問來人能不能搞一部《姓氏志》來,要麼《百家姓》也成啊,他好宣示屬下晉羌,以鞏固自身的權勢。對於這種小要求,來使自然一口應承下來,說只要這仗打完了,你們宕昌和長安之間的道路也打通了,相信大司馬必肯將兩部書下賜於你。

所以今天梁懃為了自重身份,特意跟甄隨說明,我可不是羌人,我是正牌晉人,而且還是高門世家子弟嘞!誰想甄隨聽得此語,略一凝思,便即脫口而出:「汝可有女兒么?」

梁懃不知道他為啥要提這個問題,只好點一點頭,老實回答道:「確有一子二女。」

甄隨聞言大喜,當即站起身來,朝著梁懃深深一揖,說:「既然如此,便請閣下將令愛許配於我,咱甄、梁兩家聯個姻吧!」

梁懃才剛一猶豫,甄隨便即挑起了眉毛來,厲聲喝道:「若非汝當我是蠻人,不肯與我結親么?老爺如今是大司馬麾下第一愛將,拜為四品武衛將軍,汝不過一個郡吏的官途,怎敢拿大?!若不允時,老爺滅得了仇池,難道就滅不了宕昌不成么?!」

梁懃見對方疾言厲色,一張醜臉有若妖魔一般,當場嚇得兩腿發軟,遍體篩糠。他心說你要不提,我還不知道你是個蠻子……不過我本身就是娶的羌女,也打算讓兒子娶一羌女為妻——只是如今家世貴重了,這事兒值得再研究——那麼把閨女許配給一個手握重兵的蠻子,倒也未必不肯,只是——

「將軍誤會了,小女便大的,也才六歲,小者尚在襁褓之中,如何可以許給將軍為妻啊?」先把話說明白了,你要是實在想要,等得起,那咱們可以先定下親事來——否則這蠻子若是真率兵來打宕昌怎麼辦?我本來兵力就不如楊難敵雄厚,還沒有仇池險山可恃!

甄隨聞言,就跟個泄了氣的皮球似的,當場萎了,隨即擺手,說既然如此,當我沒說過,你趕緊滾吧——不是叫你滾下山,是趕緊滾去殺楊難敵啊。

就這麼幾句話的功夫,梁懃倒是也想明白了,當是甄將軍自卑蠻子的出身,想要找一大戶人家聯姻;如今我梁氏甚為烜赫,而我又只是分支別族而已,他感覺可能有機會……趕緊說:「稟報將軍,小女雖幼,末吏卻有一個從妹,與將軍年貌相當……」

甄隨雙眼登時一亮,忙問:「汝妹也姓梁么?生得可美?」

梁懃笑道:「既是從妹,自然姓梁,年方二十……不過曾經許人,夫家未及迎娶便即亡故了……」其實他那從妹是個寡婦,但這事兒好糊弄——「倘若將軍不棄,末吏可以作主,以附君子。舍妹說不上天姿國色,卻也窈窕端莊,宕昌晉羌皆慕其美……」這同樣也是瞎話,那丫頭長相一般,好在不至於全然拿不出手去。

甄隨上下打量梁懃,心說既是同姓,估計長得跟你有幾分相似,應該不會太難看——梁懃本人確實是身高體健,儀錶堂堂的——便即笑道:「那這門親事,就這麼定下了。阿舅速去取了楊難敵的首級,好到大都督駕前報功,若再有我美言,或許便將武都一郡都交與汝也未可知!」

……

仇池山上,兩代經營,中央堡寨建在半山偏上的位置,和外圈的民用建築不同,主要以山石壘就,非常堅固;而且一側靠著陡崖,兩面倚著山壁,只有一個方向可以發起進攻,實可謂本時代難攻不落的要塞。楊難敵就率領著剩餘的部眾、氐民,憑此險塞,作最後的垂死掙扎。

因為一整晚氐民的鬼哭狼嚎,導致氐卒士氣渙散,陸續潛出投降;最後還肯留在堡中的,全都是楊氏的「鐵杆擁躉」,無論軍民,盡數執械上陣,遠以箭射,近用矛刺,給攻方造成了不小的殺傷。因而梁懃指揮著宕昌羌兵連續猛攻了三日,本身傷亡慘重,進展卻極其有限。

熊悌之一開始就跑來對甄隨說,羌兵的素質和組織力都與官軍不可同日而語,加上器械粗劣,恐怕難竟全功,還不如讓我上吧。老熊膽子雖然不大,打死狗的勇氣終究還是有的,再加上他第一日未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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