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卷 萬殊同野馬 第三十章 高祖必以溺澆之

參與這長安城內第一次考試的,多由各郡國、將領薦舉,包括文吏數不足百、武將三十,實話說數量之少,大大出乎裴該的意料之外。

因為他曾經要求各郡國都要舉孝子、廉吏、博學、鴻才,總額二十,各軍帥、佐、司馬歲舉勇銳、知兵,總額十人,核算起來,整個雍州總該能夠推薦上一百多名士人,大司馬三軍總該能夠推薦上差不多同等數量的武士來吧?

然而各郡國皆報,說轄區內人才凋零,真有本事、有家世的,此前都已經陸陸續續投入裴公麾下了,剩下那些多數提不起來,或者並無出仕的意願。同時各將帥也報,說我們是很想推薦部下勇銳者的,問題是大多才剛突擊識字,真的很難過文化考試啊……

其中參與文吏試的有一人,並非郡國薦舉,甚至都不是雍州人,而是自秦州來投的,聽說了考試之事,特意懇求裴該,讓他也得以參與。此人的用意,我胸懷錦繡,腹有良謀,但這些都瞧不見,摸不著,若在裴公駕前大言炎炎,反易遭嫉,還不如去參加考試,取得優異成績,那再入幕擔任要職,就不會有人說怪話啦。

可是等真拿到卷子,此人看了卻不禁叫苦,心說「好難」!

那麼這個人是誰呢?並非他人,正乃隴西「五龍一門,金友玉昆」辛氏兄弟的第二位——辛攀辛懷遠。

辛攀對於自己的遭際,原本是並不滿意的,他自詡為國家棟樑之才,比幾個兄弟都要強。但問題是按照當時的通例,最重排序,兄長若不任官,弟弟除非獨有機緣,否則是不能求仕的。辛攀的長兄辛明先仕了司馬保,按道理下面就該輪到辛攀了,此時恰好得到消息,朝廷因其父之功,可蔭一子為尚書郎,辛攀卻把這個大好機會拱手讓給了兄弟辛賓。

因為兄友弟恭,互相推讓,這是美德啊,有助於辛攀本人養望。然而辛賓裝模作樣辭讓了兩次,不等第三回,便即接下任命,直接跑長安去了,留下辛攀一人失望落魄——兄弟你咋不再推一回呢?再推我就不讓你了呀!

隴西一郡,為此皆傳辛氏兄弟友愛,盛讚辛攀有夷、齊之德。然而辛攀心說,伯夷為長,叔齊是幼,二人推來讓去,最終不是讓中子得著了孤竹君的寶座嗎?為啥到了我們家,我這個中子卻這麼倒霉……

辛氏五兄弟,二人早夭,剩下三個,故而辛攀便只得留在族內,管理家事了。但他無日不思出仕任官,為國效力,也為自己開闢大好前程。因而等到長安事變,辛賓逃回老家後,辛攀雖然斥責了他一頓,卻並不許兄弟再折返長安——他直接把家事都交給辛賓,自己以為兄長籌謀為名,跑到上邽去了。

然後在上邽呆了大半年,辛攀終於再也忍不住了,得個機會勸說其兄辛明,說我看南陽王遲早必敗,我等必須趕緊抱上裴公的粗腿,才能保證家族安泰——就此離開上邽,投往長安。

辛明在辛攀的唆使下,早就與長安留台暗通聲息,因此辛攀才能夠直接面謁裴該,通傳上邽的消息。且說當日麹氏、裴氏盡皆棄司馬保而去,楊曼、王連也被陳安給拉跑了,剩下一個楊韜獨木難支。因而過不多久,司馬保就以證據不足為由,把張春、楊次又給放了出來,然後二人官復原職還不到一個月,楊韜就在出外整軍途中,突然間墮馬而死……

所以如今的上邽,又恢複為張春、楊次的天下,百僚噤聲,徹底死氣沉沉。辛攀前來謁見裴該,通報了這一情況,還說:「若裴公有西伐秦州之意,家兄必然在內呼應,百姓也當簞食壺漿,以迎王師——逆賊司馬保,破之不難也。」

裴該笑笑說:「且待秋後,自然要伐秦州。」然後問你還回去嗎?不如留在我府中任職吧。辛攀正是求之不得,但在經過仔細考量後,還是請求——讓我也先去參加考試吧。

第一場是「經試」,辛攀一拿到題目就傻了——我靠五經各取一題,這普天下有幾個人能夠回答啊?隨即聽說只須選擇專修的一門作答,這才勉強放下心來。

辛懷遠本人擅長的是《尚書》,此外對於《詩》和《易》也有所涉獵,當下為炫本事,便即連答三題。

然後第二場是「制試」,給出了三道題,擇一回答。題目用大字寫在木牘上,遍示眾考生,辛攀一瞧,分別是:

為鄰郡鄉農侵佔本郡水田事,試代本守行文鄰守;為本縣之令試作勸商文;試為漢高祖擬討黥布檄。

辛攀不禁咂舌,心說這題目出得很有水平啊,不但覆蓋了官吏任事的多個方面,非普通讀死書者所能作,而且分明還暗埋了陷阱哪!

什麼陷阱呢?好比說第一題,看似簡單,貌似只是極普通的公文寫作,但問題是,你不能簡單地向鄰郡太守通告此事啊,也不能指點對方該如何處理。考慮到相鄰兩郡的和睦,必然明確指出百姓爭田所可能造成的惡果,然後在對方能夠接受的範圍內,給出數款建議來,並且行文不可過直,以免落人口實,也不可倨傲,不可謙卑,要體現出寫信方和收信方相等的地位和品級。

然後是第二題,自古以來,勸農文滿坑滿谷,這勸商文就找不到一篇,你抄都沒處抄去。據聞裴公是比較重商的,但這是在特殊環境下,為了儘快恢複生產所不得不行的下策,絕不能一味頌揚商業之重要,倒把民生之本的農業給忽視了。否則就算裴公滿意,他麾下百僚能樂見嗎?還不目答題者為異類,日後豈有容身之地啊?

再說第三題,檄文本來好寫,不過頌揚一番劉邦的聖德,再咒罵黥布辜恩寡義,狗彘不如罷了。但你必須對歷史有一定的了解,才能真正言之有物——劉邦聖德在何處?他和黥布是什麼關係,有何恩怨?黥布因何背反?倘若缺乏基本的歷史知識,寫出來一定是空話、套話,可以施之於任何時代,而不獨見於漢初。

辛攀略略擺頭,左右瞧瞧,就見和他同試的這將近百人,有不少抓耳撓腮,分明是答不上來。見此情狀,辛懷遠不禁略略放下了心——這題目確實有難度,我不敢保證自己寫出多麼華彩的文章,但只要別人都比我差,那就行啊。

當下撇了第二題——這三道題也可擇一作答——把第一道的公文寫作和第三道的檄文寫作,全都一揮而就。

好在每場考試都給足了一整個白天,除非你肚子里真是空空如也,否則不至於寫不完。

第三日是「策試」,考策論,同樣給了三道題,可以任擇其一。第一道題是論述華夷之辨,第二道題是分析關中情勢,第三道題是比較晉胡的勢力大小,謀求全面制敵之策,也都很有深度。辛攀主試的就是策論,因而這回不敢再炫耀了,只挑了自己最熟悉的關中形勢,仔仔細細寫了兩千多字出來。

三場考畢,由裴嶷、胡焱、郭璞等初評,然後把上佳者呈報裴該親覽。可能是題目出得有問題——其實在裴該看來,一點兒都不難啊,你若連這些問題都不能作答,哪有入我幕的資格——能夠合式者十中無一。裴該打算把那些不合格的全都轟走,裴嶷勸諫道:「所有試卷,盡皆文通字順,可見各郡國並無敷衍,所薦得當,至於是否合文約的心意,當作別論。

「今文約初定製度,應者寥寥,若然大批沙汰,則何人還敢再來應募啊?即便無治國之才,能夠文字曉暢,也可為刀筆小吏,乃請盡皆留用,以充千金馬骨。」

你大司馬幕府又不是人多滿溢了,法定的空缺都還有不少,況且作為留台,所需要的基層公務員那就更多。這些傢伙即便沒見識,沒能力,起碼日常文字應用沒有太大問題吧,則充作各部門的書吏,以供驅策、奔走,足敷用了。

裴該這才把將近百人全都留了下來,分部門錄用。他本來就是分科考的試,事先說明了,對於三組試題,可以有所側重,博學者試經,廉吏者試製,鴻才者試策,只要你不至於另兩組全都交白卷,則主要看你主科的水平以定成績。

合式者八人,其中三人博學,二人為廉吏,三人為鴻才,裴該都親自召見,熱切勉勵,收入幕中擔任從事之職。其中他自然最看重那三位鴻才,考第一名的正是辛攀辛懷遠;另兩人一為安定胡氏子弟,姓胡名飛字子云,一為長安郊外庶族,姓張名節位元組理。

辛攀覺得自己成績不錯,幾篇文章說不上花團錦簇,也都四平八穩,誰想還是被裴該挑出錯來。裴該笑問他:「卿為漢高祖做檄文以討黥布,然而——駢儷濫觴於漢賦,成形於漢季,試問漢初之時,誰能為之啊?卿若以此獻上,不待黥布茫然,恐高祖先必以溺澆之了!」

辛攀心說我怎麼把這碴兒給忘了……您這坑挖得可夠深啊,怪不得最終得到召見的,只有這麼小貓三兩隻……

好在裴該並未深責辛攀,因為時風使然,這回交上來的卷子,就基本上全是駢儷文,沒有一篇散文。裴該借口為使軍將能識,百姓能明,軍令、政令暢行,幕府中來往公文除非必要,都要以散文寫就,盡量少用駢句,但這些野下的士人就未必知道了。他心說入我矮檐下,皆須低下頭,我就不信扭不過來——難道不對仗、押韻,你們就動不了筆了不成么?

這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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