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卷 萬殊同野馬 第二十二章 觀星

裴該前世讀史的時候,就深覺劉越石不如祖士稚遠矣。一是政治才能,劉琨「善於懷撫,而短於控御」,不象祖逖,僅率千家北渡,就能把兗、豫間一盤散沙的局面重新整合起來,揮師直入河南;二是軍事才能,劉琨居形勝之地,又有拓跋鮮卑為外援,卻多年不能真正威脅到平陽政權,最後還讓石勒瞬間就給打垮了,何如祖逖,能跟已然佔據並、冀、幽三州的石勒殺得難解難分。

當然最重要的,還是劉琨雖負忠藎之名,其實行事跟王浚沒太大區別——若非劉、王相爭,互相拆台,北方的局勢還不至於徹底糜爛吧。

因而在裴該感覺,劉越石也就一溫和版的索綝,或者多給鞠允倆膽……後世祖、劉並稱,實在是太委屈了祖士稚啦。

況且自從穿越以來,北伐而搖動天下大勢的前後,裴該就曾經通過多種渠道,提醒劉琨要警惕石勒,唯恐其重蹈故轍——他即便比不上祖逖,終究非索、鞠等輩,還是值得挽救的,而且并州那位置多重要啊,若再落入石勒之手,局勢將對己方大為不利。

誰想劉琨就偏偏被對王浚的仇恨給蒙住了眼,把他裴文約的話全當做耳旁風,結果還是凄凄惶惶,放棄并州,逃到薊城去了……

裴該知道,從某種意義上來說,劉琨「禍害」了并州還不算完,他還會再「禍害」幽州一回,使得石勒繼續坐大。

在原本的歷史上,劉琨與段匹磾約為兄弟,共謀攻打冀州,但因為段末柸的阻撓未能成事。旋即段疾陸眷去世,引發段部內亂,劉琨之子劉群為段末柸所俘,命其寫信勸說劉琨投降。段匹磾探知此事後,便將劉琨下獄,其部將圖謀劫獄,反倒加速了劉琨的死亡……

當然啦,這其中還有王敦插了一腳,也不知道基於何種理由——大概是妒嫉吧——王敦寫信勸段匹磾除去劉琨。據說劉琨聽說王敦派人過來,就對兒子劉遵說:「處仲使來而不我告,是殺我也……」

最終段匹磾號稱得天子(司馬睿)旨,將劉琨父子叔侄五人一同縊殺了。劉琨之死,導致幽州人心大亂,其部半投段末柸,半歸石勒,段匹磾因而勢蹙,終為石勒所敗。就此引發連鎖反應,厭次也不能久守,邵續、段文鴦先後被俘……

裴該很想阻止這一場悲劇的發生,但可惜他小蝴蝶翅膀還扇不到那麼遠——此前連晉陽都影響不了,遑論薊城?只是有些事情,知其不可為而為之,他必須得再找機會提醒劉琨,千萬別攪進段氏的內部紛爭里去——聽不聽由他,我若不說,必為一生之憾啊!

此番溫嶠來謁,其實還沒進長安城呢,便有來自洛陽的密報到送了裴該案前。裴該心說這是個好機會啊,我可以通過溫嶠提醒劉琨哪。

然而轉念一想,這話又不好明說,不跟從前似的,可以假借自己熟悉和了解石勒之為人,籠而統之地奉勸劉琨當心那羯奴。理論上劉琨遇害,源於段氏內亂,而段疾陸眷若不死,段氏未必會內亂,那麼——我怎麼可能預知段疾陸眷將死呢?我能掐會算嗎?

再一琢磨,這能掐會算么……我身邊不正好就有一個么?何不借郭璞之口,來警告溫嶠?至於郭景純因此會怎麼看待自己的「特異功能」,江湖騙子么,大家心照可也。

於是才演了這麼一場戲,在接見溫嶠的時候,特意先讓郭璞避出去,然後假裝跟溫嶠前後腳,一出一進,遠遠一望,上堂來就對裴該說:「適才出外之人是誰?我見他面有死相,恐怕壽不久矣!」

裴該假裝大驚,趕緊命胡焱去把溫嶠喚回來,讓郭璞再仔細觀瞧。郭景純裝模作樣又相了相,說我看得沒錯——即對溫太真說:「君之面上,已現死相,惜乎不自知也!」

溫嶠聞言,不禁吃驚,可是又不大信,就問郭璞:「郭君善相么?」裴該在旁邊兒給郭璞背書,說:「景純非止文章魁首,且明陰陽術數,善能觀風望氣,我府中無人不知……」

這事兒倒是真的,郭璞既然會看相,自然不會在同僚間藏私,而且他自知出身寒微,也無寸功,希望靠著這門本事可以抬高身價,使同僚不至於輕視自己。若非十言九中——在裴該看來,七分是靠著敏銳的觀察力和含混的江湖騙子口兒,剩下三成,則連他都難察端倪——即便裴該再怎麼重用,眾人也肯定當他倖進小人,不會那麼尊敬他,還稱呼他為「郭祭酒」。

故此裴該這麼一說,旁邊兒胡焱等人莫不頷首,都說:「此言是實,郭君實能斷人休咎,溫君慎勿當是戲言。」

溫嶠這才怕了,趕緊拱手問郭璞:「君是如何看得,我將死於何時、何處?可有禳避之法么?」

郭璞裝模作樣,把手攏在袖中,顫抖片刻——應該是在掐算——然後轉過頭來對裴該說:「此前明公使臣觀星望氣,以察天下大勢……」他這話一出口,胡焱等人皆驚,心說原來郭景純還有這等本事,不僅僅能相人,還能觀星啊……怪不得裴公重用他,這簡直是新莽國師劉歆一般的高人哪!

裴該雅不願在部下面前表現得自己有多迷信,但沒辦法,為了說服溫嶠,讓他去提醒劉琨,只能暫且「自甘墮落」了……心中無奈而嘆,表情因此更顯凝重。

郭璞繼續說下去:「因見大星隕於東北,知一二年間,朝廷將損一重將——或應於遼西公(段疾陸眷)乎?今見溫君面現死相,乃有所聯繫、揣測,姑妄言之,若有不應,明公勿怪。」

裴該趕緊說:「卿可明言,我不怪罪。」

於是郭璞就說了:「遼西公年事已高,將不久於人世,則若遼西公歿,段部或將大亂……」轉過頭去問溫嶠:「君熟遼西之事,若遼西公有不諱,世繼為誰,可能安守基業啊?」

溫嶠黯然道:「遼西公諸子並皆夭折,今唯一幼子,尚未成年……」

郭璞說那就對了——「遼西公叔父涉復辰尚在,諸弟匹磾、文鴦、叔軍等並壯,且尚有末柸、段牙等從弟,各典重兵。似此,焉有不亂之理?我料段匹磾、末柸必相攻伐……」段匹磾、段末柸不和睦,相隔萬里,郭璞當然不清楚,估計整個長安城中,也就裴該知曉此事;但溫嶠對此自然是了解的,聞言乃不質疑,只是聆聽不語。

「……大司空在薊,若相助發兵,必有折損——或溫君當歿於是役也。」

其實溫嶠未必會死於段氏之亂,兩段再怎麼打生打死,逮著晉朝官吏還都是恭恭敬敬供起來的——所以段末柸擒得劉群亦不殺。而且在原本歷史上,溫太真當時正奉命前往建康,謁見晉元帝司馬睿,就此逃過了一劫,同為劉琨姨甥的盧諶和內侄崔悅則逃奔段末柸去了,一個都沒死。

然而歷史改變了,未必還這麼巧,溫嶠恰好出使在外,況且你要不先嚇嚇溫太真,把他給唬住了,他未必會回去相勸劉越石啊。

且說溫嶠聽了郭璞的預言,不禁茫然,愣了少頃,便問:「遼西公果然將逝么?」郭璞回答道:「天象如此,或別有高人能夠禳避,為遼西公改命,亦未可知。」意思是:我所言乃是天意,信不信由你……萬一不準,那是別有緣由,跟我無關。

溫嶠又愣了一會兒,拱手問道:「如郭君所言,我亦命不久矣……未知可有禳避之法么?」

郭璞輕輕搖頭,卻不回答。

這時候就該輪到裴該發話了,當即態度誠懇地對溫嶠說:「太真,我不識觀相、望星,但以常理推論,遼西公年事既高,壽將不永,大有可能。則其歿,段部七成必亂,匹磾、末柸必相征伐,也在情理之中……」

溫嶠頷首,表示贊同。

「段部自家事,劉司空實不當涉足其中,而若相助段匹磾,戰陣之上,難保萬全,非獨太真也——不殺胡而死,反死於亂,豈不可惜?太真若求自保,可即留長安,不必返歸薊城;若愛劉司空,還當歸薊諫阻為是。想來若劉司空不涉於亂,太真亦自可保安。」

裴該擔心溫嶠一害怕,那我不回薊城去好了,所以先拿話頭堵他——死的可不一定光你一個啊,你要敢留下來,那就是唯求自保,是為臣不忠,為甥不孝!這種污名你擔得起么?!

其實不用裴該堵,溫嶠畢生事業都寄托在姨丈劉琨身上——他當然不知道,在原本的歷史上,即便沒了劉琨,他老先生仍能在東晉官至驃騎將軍,青史留名——既然聽郭璞預言段疾陸眷一兩年內就會死,怎可能不趕緊跑回薊城去提醒和規勸劉琨啊。

裴公所言有理,他們段家自己的事兒,打生打死,其實跟我等晉人無干,真若插足進去,必有損傷,那勢必影響到恢複大業啊——石勒就在南面虎視眈眈,豈肯放過這個大好時機?劉琨最佳的選擇,其實是兩不相幫,自率晉軍護守南境,以御石勒,等你們段家先打出個結果來再說。

關鍵溫太真也有點兒先入為主,以為郭璞真是料算無虛,而裴該擅觀天下大勢——此前他就說石勒將會壯大,不但王浚,就連劉琨都扛不了多久,自己還曾經暗笑,結果不都應驗了么?如今相隔萬里,無論郭景純,還是裴大司馬,對於薊城和遼西之事都洞若觀火,這說明了什麼?說明前者是真的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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