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卷 萬殊同野馬 第十七章 大號和乳名

小兒滿月之際,裴該在長安城內大宴賓客,並且給兒子取名。

那麼該起啥名字才好呢?裴該這個頭大啊,想了半天——後世姓裴的誰最有名?自然是《隋唐演義》中排名第三的大鎚將裴元慶了。不過這人本屬藝術虛構,況且這年月士人還習慣單名,雙名者寥寥無幾,則叫裴元、裴慶,貌似都不大好聽。

不過裴元慶也是有原型的,那便是隋朝禮部尚書裴仁基的長子裴行儼,曾隨父投奔瓦崗,受封上柱國、絳郡公,後歸王世充,旋因謀反,父子皆為王世充所殺……

這麼一想,很不吉利啊!

再想一想,好在裴仁基還有個次子,也就是裴行儼的兄弟,乃是初唐名將裴行儉,倒算是安安穩穩病死於床簀的。

裴行儉字守約,唐太宗時以明經科考試中選,並得名將蘇定方授予用兵之術——其實裴家數世將門,根本不用人教——後被任命為西州都督府長史、安西都護等職,守護西域,多次擊退突厥和吐蕃的侵擾,並最終盡平東突厥殘部。裴行儉允文允武,官至禮部尚書兼檢校右衛大將軍,封聞喜公……這位事迹就要光彩多了,下場也很不錯嘛。

裴該想來想去,那就他吧,決定給兒子起名為儉——裴儉,希望人如其名,他將來不會變成奢靡腐化的豪門公子吧。

定名之時,喜宴還沒有開,便先通告家中眾人。裴服對此表示異議,對裴該說:「按照慣例,小兒周歲始取大名,冠禮乃定表字。則如今公子尚未滿月,便定大名,既不合於時俗,又恐……對流年不利啊。主公三思。」

裴該腦子裡本來並沒有這根弦兒——後世哪有小孩兒要到周歲才起大名的呢?戶口可該怎麼上啊?於是便問:「有名方便稱呼,若整年無名,豈不麻煩么?」

裴服拱手道:「可先起一乳名。且按家鄉習俗,小兒多起惡名——自然也有例外——則諸神不擾,群鬼不理,可得安泰。」

給小孩子起個什麼阿貓阿狗的賤名,據說比較好養活,這種習俗倒是一直流傳到了裴該的前世,他也曾經聽說過。因而便問裴服:「我亦有乳名乎?」我知道曹操有乳名,叫「阿瞞」,還知道顧愷之小名「虎頭」、陶淵明小名「溪狗」、王安石小名「獾郎」……除了顧虎頭外,就全都是惡名、賤名。那麼我有小名嗎?沒印象了呀……

裴服笑道:「主公自有乳名,然年深日久,無人呼喚,想是忘卻了。」他是曾經跟隨過裴頠的老家人,比裴該年長將近十五歲,也就是說,裴該還在襁褓之中,被人呼喚小名的時候,裴服已近成年,對此自然還有記憶。

當即提醒道:「主公的乳名,喚作『阿余』。」

裴該皺皺眉頭,竭力搜索這一世殘碎的記憶,貌似有些印象。隨口又問:「先兄乳名又喚什麼?」

裴服回答道:「是『慶郎』。」

裴該聽了,不禁鬱悶:「他生便可慶,我生便多餘——同為先父血胤,待遇何其不公啊!」

裴服笑道:「先公在時,每贊尊兄耿介誠實,聰穎好學,認為必成大器。至於主公……」話說到一半兒,趕緊就給咽了。

裴該說你講實話,不必隱晦,老爹還活著的時候,究竟是怎麼評價我的哪?

裴服便道:「先公遇害時,主公不過十歲,孩童心性,如何做得了准啊?只是……先公乃謂,阿余靦腆怯懦,難成大事,唯仰仗父兄蔭護,始可成人……」說著話連連作揖,表示歉意。

裴該不禁莞爾,心說「靦腆怯懦,難成大事」八字考語,其實也很貼切,原本的裴文約要不是膽小兒,也不致於在寧平城外見到屍山血海,當場就給活活嚇死了,遂使我趁虛而入。當下想了一想,我確實得給兒子起個小名,總不好對著個襁褓中的嬰兒也「裴儉」長「裴儉」短地叫吧。

猛然間憶起,當日嬰兒初生之時,自己曾有「保大不保小」之語,不禁脫口而出:「是兒乳名,可喚為『保大』。」本身就是我家老大么,叫「保大」挺合適,至於此名不惡……那顧愷之還叫「虎頭」呢,什麼賤名好養活,裴該本人肯定是不相信的。

真管自家兒子叫「溪狗」、「獾郎」?裴該還沒這麼自虐。

不過乳名只是家裡人叫,滿月宴之時,自然不便宣之於口,公示眾人。裴該也不管裴服怎麼說,直接就宣布了,我這個兒子大名為「儉」,就叫裴儉,眾人倒是也無疑義。

因為所謂「百里不同風」,小兒周歲才起大號,這不是儒家禮法,不是朝廷法度,誰知道你們聞喜裴家是啥習慣呢?至於裴嶷等人雖然有些疑惑,但他們也不清楚主支是不是別有規矩——裴儉這名字不錯,就這麼叫好了。

這場盛宴,與會者甚眾,堂上堂下,列坐了好幾百人——其實後堂還有,多為親戚內眷,由荀灌娘負責招待。小保大由乳娘抱出來,在眾賓朋面前亮了亮相,隨即就又抱回後院去了,終究還是襁褓中的嬰兒,是否敢於面對這麼大場面,會不會嚇哭乃至受驚,真是誰都難以保證的事兒。

不過看起來保大的膽子還是不小的,乳娘原本趁著他熟睡的機會往外抱,可是才到前堂,或許人聲嘈雜之故,嬰兒瞬間就醒了,瞪倆大眼,好奇地環顧四周。眾賓趁機連聲稱讚,說此兒無畏人之意,無怯生之情,將來必成大器。

裴該心說「三歲看大,七歲看老」,就這才剛滿月的嬰兒,又能瞧得出什麼來了?不過他也知道,眾賓的稱頌,與其說是恭維,不如說是美好的願望。當下先讓乳母把兒子抱回去,然後舉起酒盞來,敬謝眾人,並且說:

「是兒佳運,不生於喪亂之際,朝不保夕,亦不生於太平之時,紈絝無憂,專撿此胡熾漸息、中國將興之歲,降臨此世。還望諸君與我戮力同心,重定天下,使是兒幼知生而不易,長成後卻能安享太平。」

眾賓都舉起酒杯來,紛紛表態,說咱們一定會善輔明公,將來也善佐公子的。

裴該又道:「今兒滿月,其後尚有百日之禮、周歲之禮,亦當請諸君前來共宴。且我欲其周歲時行『抓周』之事,以觀其志。」

「抓周」的習俗綿延近兩千年,源頭就是這個時代,但並非中原之風,而是江南之俗。北齊顏之推在《顏氏家訓》中記載道:「江南風俗,兒生一期,為制新衣,盥浴裝飾,男則用弓、矢、紙、筆,女則用刀、尺、針、縷,並加飲食之物及珍寶服玩,置之兒前,觀其發意所取,以驗貪廉愚智,名之為試兒。」

裴該當然不相信擺幾件東西就真能試出周歲小兒的志向來,不過是覺得這種風俗很有趣,所以打算耍上一回,小小怡情罷了。座中倒有一半人不明白何謂「抓周」,剩下一半兒聽說過的,都當是裴公當年居於建康之時,沾染上的南俗——此事無傷大雅,想搞就搞好啦。

……

這年月的文章、書籍,原本傳抄速度很慢,不過裴該已經用上了雕版印刷術,版式一成,無論《姓氏志》還是《百家姓》,旬月間便得千套,還通過各種渠道向外散發——比方說由行商承銷,並且不收成本。故此短短數月間,兩部書便即傳遍天下。

王敦時在南昌,覽書大怒,對心腹錢鳳說:「全是妄語,今我為國家重將,自當入前十,豈可排名如此之低?!」

但是隨即就喟嘆一聲,說:「是為茂弘(王導)所誤也。」

自裴、祖北伐以來,直到劉隗入長安為止,建康政權在後方屢屢掣肘,主持其事的雖然是庾亮,但王導作為執政者竟然不加攔阻,則分明是默許啊,裴該、祖逖又怎可能不生出芥蒂來?這回裴該編纂《姓氏志》、《百家姓》,把不少關東已然衰微的家族排名拖後,本在情理之中——王敦也不反對——但琅琊王家不應該大幅度降級吧。

王敦如今的官爵是鎮東大將軍、開府儀同三司、都督江揚荊湘交廣六州諸軍事、江州刺史,封漢安侯;即便王導算是司馬睿的幕賓,身上也掛著振威將軍(四品)的頭銜呢,光憑他們兩個的權威,就不可能給琅琊王氏降那麼低啊!

所以裴該往書里塞了不少私貨,是個人就瞧得出來,而最大的私貨么,自然就是故意貶低琅琊王氏了。

錢鳳勸王敦暫且息怒,然後說:「裴公此舉,非獨低王氏也,實欲弱江南之政,則刁、劉不除,終為大患!」

自從劉隗跑了一趟長安,跟裴該談判成功,得意洋洋返回江東以來,刁協、劉隗二人便深得司馬睿的寵信,王導反而因為庾亮之敗,有受牽累靠邊兒站的意思。但若僅僅如此還則罷了,終究誰都動不了王敦,琅琊王氏二頭並重,王導小受挫折,王敦說不定還樂見其成……

關鍵刁協、劉隗的種種舉措,使得僑客大批北歸,留下來的也多受壓制——尤以琅琊王氏為甚——這就導致江東土著蠢蠢欲動。吳士本想趁這個機會,硬擠進司馬睿幕府里去分一杯羹的,偏偏刁、劉本身就是僑客,弱化僑姓各家的目的是為了提升司馬睿在江東的獨裁權力,同時也不使朝廷產生疑忌,他們可沒有要分權給土著的意思。

於是以吳興沈氏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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