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卷 萬殊同野馬 第十五章 生而異香

其實距離荀灌娘的產期,理論上還有三五天,但這事兒是做不得準的,提前這麼幾天分娩,也不能算是早產了。

只是事先並無徵兆,否則裴該不會還跑前堂來辦公。他本來以為,老婆身體素質不錯,肚子隆得也不甚大——說明胎兒並不過於痴肥——生起來應該沒太大問題吧?相比之下,他倒更擔心小的,能不能活著降生,降生後又能支撐多久呢?

因為醫療水平太低,這年月即便富貴家門,嬰兒的夭折率都居高不下——裴該當然沒有具體統計過,但根據對熟識之人的詢問、了解,據說超過了三成。

誰想正在跟葛洪對談,忽聽門外裴服稟報,說夫人難產……裴該當即面色大變,一挺腰就站起身來。他心說這是怎麼一回事兒?是因為產婦年齡太小啊,還是孕期安養仍然出問題了?據說荀老夫人第一胎也是死胎,這事兒娘倆兒不會有什麼遺傳吧?

裴該心急如焚,都忘了跟葛洪打招呼,就匆匆出堂,穿上鞋,直奔後寢。葛稚川儀態安詳,也緩緩站起身來,就在裴該後面跟著——或許真是長年修鍊,有所成就,別看他貌似不疾不徐,邁步頻率不高,卻始終只落後疾奔的裴該半丈之遠,跟著一起進了後院。

無論兵卒還是僕役,都不認識這位先生到底是誰,可是眼瞧著裴公面色惶急,而這位先生就緊隨在後,還以為裴公特意帶他過來的,故此誰都不敢攔阻。

來到寢室門前,裴該不敢遽然而入,只是左右尋摸,到處找人,問:「夫人如何了?」隨即從門內出來一位五十多歲的老穩婆,朝裴該深施一禮,說:「夫人羊水已破,產道卻遲遲不開,恐怕……」

裴該一把抓住了老穩婆的手,連聲問:「可有兇險么?該當如何是好?」

老穩婆戰戰兢兢地說:「敢問裴公,是保大,還是保小啊?」

裴該不假思索地回答道:「保大,自然是保大!」

老穩婆聞言倒不禁一愣。她干這行也半輩子了,接生的嬰兒已有數百,且多是富貴人家,根據從前的經驗,在這種情況下,有八成的可能性,主人家想要保小不保大呀——裴公怎麼這麼特別?

固然保大的情況也曾多次出現過,但一般都得夫婦結縭已久,且婦人已有多次誕育——反正已經有娃了嘛,少一個也無所謂,倒是母親若然死了,前面幾個孩子又該怎麼辦呢?若為少年夫婦,又是頭產,多數都會要求保小——繼承人最重要,老婆死了還能再娶,又不是貧窮人家,會怕娶不起第二個了。

為此又追問了一句:「裴公可想好了,確實要保大么?」

裴該一搡那老穩婆,急道:「快去,快去……小兒便死,與爾無尤;大人若有個三長兩短,必要治汝之罪!」

老穩婆連聲答應,趕緊退回室內去了。

裴該正在惶急,就聽身後傳來一個聲音:「裴公,草民亦略通醫術,或可保全尊夫人母子性命。」轉過頭去一瞧——咦,葛稚川你怎麼跟著我到後面來了?

可是這會兒也不是質問此事的時候,裴該雖然心裡說:你是道士,充什麼醫生,果然這年月巫醫不分家嗎?然而正當忐忑不安之際,如人溺水,葛洪隨隨便便一句話,落在裴該耳中,就如同救命稻草一般。於是忙向葛洪施禮:「先生若能救得荊妻性命,該必有厚報……」頓了一頓,又補上一句:「當即釋彭曉,並授官職!」

葛洪點點頭,邁步就往屋裡進。裴該本人並沒有女子生產,男子不得靠近的老舊想法——後世男性婦產科醫生也不在少數啊——葛洪是為救人性命,故此不避嫌疑,但他這一進去,室內諸婦人卻不禁同聲驚呼。

裴該在門外提高聲音道:「葛先生道術精湛,可聽他吩咐。」他這也是病急亂投醫,不管怎麼說,巫醫確實同源——所謂「藥王」孫思邈,本身不也是道士么——相比那些純技術工種的穩婆來說,裴該還是更相信道士葛洪一些。

他在門外徘徊,心中忍不住向諸天神佛祈禱——雖說從來就不信那些玩意兒——幾乎就要許諾,若母子平安,他靠著大司馬的權力,從此把道教尊為國教了。可是人越是在張惶失措的時候,越是會神飛天外,胡思亂想,裴該不禁琢磨:道教也是分派系的,葛洪算是哪一派呢?是總尊各派,還是到時候光尊葛洪師徒?

對了,我剛才還向佛陀祈禱來著,那麼將來尊不尊那些光頭?

也不知道過了多久,忽聽室內嘈雜聲中,傳來一聲響亮的啼哭聲。裴該聽了不禁一愣,腳步停頓,整個人當場就僵住了。

隨即見葛洪拱手而出,朝著裴該深深一揖:「恭喜裴公,賀喜裴公,得誕麟兒,且母子平安。」不等裴該反應過來,又說:「公子之誕,滿室生香,將來必成大器啊!」

裴該就一直愣著,直到聽聞「母子平安」四個字,臉上僵硬的肌肉才驟然間一松,隨即嘴角一咧,笑意滿溢。他趕緊朝葛洪深揖:「多蒙先生施救,大恩無以為報……」

葛洪笑著擺擺手,說:「裴公可入室撫抱麟兒,洪暫告辭,明日再來求見。」他知道裴該今天不可能再有精神頭來接待自己了,那我還是先走吧,咱們明天再會。

裴該吩咐裴服將葛先生恭送出去,自己一轉身就躥進了寢室。進來一瞧,只見荀灌娘面色蒼白,滿頭大汗,擁著被子癱軟在榻上,貓兒正用熱手巾幫她拭面;幾名僕婦在清理地上的污血,以那老穩婆為首,三名穩婆並頭一處,正把初生兒浸在水盆中,細心擦洗。

裴該就瞥了兒子一眼,心說——好醜怪。那小東西皮膚粉紅,但是皺巴巴的,眼睛未睜,五官有四官全都擠在了一處,一雙招風大耳倒是支楞左右。以人類的普遍審美來看,這種東西就只佔了一個「丑」字,但不知道為什麼,裴該瞧著,卻不生厭。

他只是想:難道我初生之時,也是這麼難看的么?

也就瞥了這麼一眼,隨即他就趕緊跑到榻前,抓住了荀灌娘露在被外的手——這隻手平素頗有力量,此際卻軟綿綿的,柔若無骨。

荀灌娘緩緩睜開雙眼,望望丈夫,虛弱地笑了笑,低聲道:「幸不辱命。」

裴該忙道:「夫人說哪裡話來?若生子,是有大恩於我,若不生,也無關緊要,還當以夫人身體康健為重。」

貓兒在旁笑謂:「方才險些將我嚇死,好在夫人拚命用力,那位先生又指點得法,公子才得順利生下——原來婦人生產如此兇險,我還是不嫁人好了……」

荀灌娘輕輕搖頭:「汝今日受了驚,過幾日便不這麼想了。」

裴該看妻子雖然虛弱,中氣不足,倒確實不象有什麼性命之憂,這才徹底放下心來。隨即左右望望,吩咐道:「可將窗戶打開……」

老穩婆忙道:「裴公,婦人生產後一月,切不可受風啊。」

裴該笑道:「此際哪裡有風?若怕著風,可將錦屏張於榻前,唯室內空……氣息如此渾濁,豈可安居啊?」

他前世就聽說過,為怕受風,把產婦置於密不通風的環境中,這是千古陋俗,事實上產婦非常需要清新空氣,只要謹慎點兒別讓她感冒就成。未來的訊息社會就是如此,各種有用沒用的信息,都可能通過各種渠道或有意或無意地傳遞給受眾,故而那時代的人普遍比古人知識面廣,見識為長。

裴該說那句話的同時,本能地又抽了抽鼻子。他才進來的時候,就感覺這屋裡密不透風,空氣很渾濁,這回重新聞聞,才發現——咦,貌似真還摻雜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……難道說葛洪所言是真,我這兒子果然生而帶有異香不成么?

就問貓兒:「是何香氣?」

貓兒用下頜朝榻旁的熏爐一點:「喏,是那位先生帶來的百蘊香,說可保產子,且能定神安魂。」

裴該聞言,不禁撇嘴,心說這葛老道果然還帶著江湖騙子的習氣……

……

再說彭曉彭子勤被發為城旦——也就是苦役犯,最初都派去築城,故有此稱——但是裴該沒真讓他去做苦力,而仍然要他精研火藥,搞出不同功用的配比出來。

乾的活兒雖然一樣,但跟在徐州之時,有若天壤之別。如今彭曉無官無職,平素只能穿一襲麻布短衣,日常飲食僅僅管飽,出出進進都有兵卒監護,別說偷跑出去倚紅偎翠了,就連假期都沒有……

彭子勤真是悔不當初,卻又無可奈何,只盼望著趕緊把裴公吩咐下來的工作完成了,當面稟報的時候,可以哀哀哭訴,再度懇請寬饒——只可惜,試製火藥配比不但危險,還極其繁難,得要反覆做試驗,根本就沒有捷徑可通。

彭曉其實並不在長安城內,而在灞城以北,這裡有一片正好包夾在渭水、灞水和成國渠之間的狹長土地,乃是裴該新建的「工業區」。

根據徐渝的設計,通過水運把各方搜集到的原料運至此處,加工建設。裴該深知若分散且不成規模,就無所謂「工業」,永遠都是手工小作坊而已,故此將所屬匠人齊集於此,先後設置了鐵作、木作、造紙和印刷等各工坊,用工都在三百人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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