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卷 萬殊同野馬 第十三章 鋤地

裴嶷建議裴該,你得先問儒家找張虎皮來披著,給你的改制尋找大義名分,那才能夠服人,可使政令暢行。

裴該便道:「還望叔父助我。」

裴嶷搖搖頭,說咱倆一樣,雖然都遵聖人之教,算是儒生,但最多能通一經,而且此前毫無著述,說的話有誰肯聽啊?「弘農董文博,明《春秋三傳》、《京氏易》、《馬氏尚書》、《韓詩》,名聞海內,也曾著《禮通論》以非難俗儒,文約若肯延為賓客,甚至師禮事之,必能推廣弘旨,使新法順行。」

裴該說好啊——「人在何處?叔父可為我請來相見。」

裴嶷道:「永平中(晉惠帝年號),文博知天下將亂,乃棄家隱於商洛山,衣木葉、食樹果,彈琴歌笑以自娛。然近聞他已出山,遷廬於渭汭——此非天之所以資文約乎?不可遣人延請,還當親往探訪才好。」

裴該捻須沉吟少頃,就問:「《禮通論》一書,我未曾讀過。此人所宗,何門何派哪?」

裴嶷回答說:「《三禮》之義,唯遵鄭氏。」

裴該聞言大喜,撫掌道:「既如此,我當親往延聘,懇請董文博出山!」

……

董文博,文博為字,本名董景道,是《晉書·儒林傳》里有名的人物——當然啦,裴該雖然讀過《晉書》,但《儒林傳》中人,他就光記得一個范隆了,因為那傢伙投胡,且官至太尉,自己穿越以後,也曾經跟他遠遠地算是打過些交道……

至於董景道,在原本歷史上,他要等到劉曜在關中稱帝以後,才從商洛山上下來,廬於渭汭——估計因為劉曜好歹是文化人,比當時控制河南地區的石勒多少開明一些,不會對儒生下太狠的手。劉曜聞訊,當即徵辟董景道為太子少傅、散騎常侍,但是董景道固辭不就,後來就死在了隱居地。

不過在這條時間線上,董景道雖在深山,也隨時關切著周邊局勢,當聽說裴該主動歸天子於洛,自己留鎮關中的時候,不禁撫掌喟嘆:「日月有序,天道恆常;人臣知禮,國家恆強。河南或復作兵燹之地,唯關中可以保安。」就收拾收拾不多的行李,提前跑到渭汭來了。

裴嶷是聽裴詵彙報,說董景道往關中來了,才趕緊跑去建議裴該,應當禮聘此人,為自己的施政尋找大義名分的。裴該一開始並不太在意,等聽到說董景道獨尊鄭學,當即拍板:好,我去求他!

西晉儒門,最顯赫的是王學,王肅偽造《聖證論》、《孔子家語》、《孔叢子》等書,借孔子之口駁斥鄭學,竟至顯達。不過王學之所以全面壓倒鄭學,靠的不是理論有多精深,也不是王肅多麼能說會道,純粹因為——王肅他是司馬昭的岳父,是司馬炎的外公……

直至曹魏後期,朝廷論講經義仍然多用鄭玄經注,曹髦本人也非常尊崇鄭學,可是某次他跑去太學向諸儒詢問經義,博士竟以王學觀點對答,不管皇帝怎麼辯駁,就是不肯後退一步——我有司馬家做靠山,怕什麼天子!於是逐漸的,鄭學全面敗退,王學遂成為魏末、西晉的官方學說。

裴該本人並不精研學術,也不清楚鄭學、王學究竟有多大差別,但他心裡有一條原則,那就是司馬家推崇的,多半都是腐朽之物——要不然也不會搞到天下大亂,就算遷去江東,亦長久無力振作了——我必要想方設法將之一點一點給剷除嘍。政治、法律上是如此,學術上也不能拖後腿,既然突然間冒出來個鄭學大家,那好,就他了——我遲早把董景道之言拱成官方學說!

……

且說董景道自下商洛山,廬於渭汭後,就不再跟從前似的,數月都難得見一個活人,日常唯有禽獸相伴。附近不少士人聽說他老先生來了,盡都前往拜謁,獻上束脩。董景道也不受禮,也不收徒,白天耕田種菜,等天快黑了,就自顧自坐在門口講學,誰來都可以聽。

逐漸的周邊士人也都清楚他的習慣、脾氣了,白晝絕不登門,黃昏時分才在廬前恭候。可是這天才過正午,董景道正在田間鋤草,卻突然間有一個年輕人撞上門來,鞠躬求教。董景道一開始不搭理他,後來覺得煩了,就說:「我日以耕,夜以講——汝可昏時再來。勿再嘵嘵,免我逐客。」

本以為這年輕人要麼就此別去,等到黃昏,倘若求學之意甚誠,也說不定會畢恭畢敬地跟田埂邊等著。誰想年輕人聽了這話,卻當即把長衣一脫,袖子、褲腿一卷,一腳就踩進了泥地里,說:「先生已耄耋,何能勞作?我願意相助。」

董景道斜眼瞥那年輕人一眼——相貌堂堂,膚色白皙,很明顯是有錢人家子弟——便問:「汝種過地么?」年輕人搖搖頭:「不曾。」隨即補上一句:「然亦可學。」

他一腳深一腳淺地過來,搶過鋤頭,就請董景道坐在田埂上指點,自己幫忙鋤去雜草。雖說不熟農事,下手沒輕重,小苗都被這小子粗心刨去了好幾株,董景道在旁邊兒看著,還是挺感動的。他心說:「人之向學,固當如是,唯至誠而後可得言教。我常恨所學之不傳,惜乎不得其人,說不定此兒可教……」

這才定神仔細打量這個年輕人,可是越瞧就越感疑惑——這小子不是普通人啊,行止坐卧之間,竟然隱含著一股在上位者的威勢。就算是世家子弟,一等出身,倘若沒有做過好幾年高官顯宦,這氣度都陪養不起來啊。看此人年歲尚且不到三十,他究竟是誰了?

於是便即站起身來,招呼年輕人休歇,要他打水來給兩人清洗手腳。年輕人還納悶呢:「距離昏時尚遠。」董景道笑道:「既是裴君來此,豈可使耕作至昏。」

這年輕人當然就是裴該了,他之所以幫忙董景道鋤地,倒未必有多誠摯的向學之心,也不是為了故意感動老先生。純粹他跑渭汭來一趟不容易,琢磨閑著也是閑著,不如我活動活動手腳吧——一則疏散筋骨,二來這幾年都要在關中種地,我也應該多熟悉熟悉農事為宜。

當然最關鍵的,裴該軀殼中是來自於後世的靈魂,並非此世貴介公子,沒有根深蒂固的「小人哉,樊須也」這類想法。

可是他忙得一身臭汗,正覺爽快,忽聽董景道稱呼自己為「裴君」,不由得就驚了——我沒報名啊,也沒穿戴冠服來拜,老先生怎麼就能認出我真實的身份?此老果然非同凡俗,看來我這趟確實來對了啦。

趕緊柱鋤拱手道:「該不恭,未曾先報姓名,先生勿罪。」

董景道聞言,也不禁微微一驚。其實他剛才口出「裴君」之語,本是試探,因為考慮到如今天下高門,無過裴、祖,只有這兩家的子弟才可能年輕而得居高位——琅琊王氏也有可能,但他們不是多在江東呢嘛。祖家人丁單薄,我沒聽說有這樣一位年輕公子,裴家人可多,與裴該同輩的不少都得以出仕為五品以上——說不定是裴氏子弟,且讓我來試他一試。

結果對方當即報名,說「該」,董景道不禁吃驚。但他終究人老成精,面上毫不表露,只是笑笑,說:「裴公光降蔽舍,料非求學聽講,而有要事訪我——且入草廬中一敘。」

於是延請入廬,分賓主落座。裴該申以招攬之意,希望董景道可以到長安去入幕,還說:「便朝廷顯職,亦可得也。」

董景道搖頭笑道:「我已垂垂老矣,安有入世之念啊?」不等裴該再勸,他就突然說:「前在商洛山中,兩耳少聞外事;數月前遷至渭汭,乃知裴公鎮護關中,於舊制多有更易——裴公可知,士人間如何評價?」

裴該聞言不禁皺眉,隨即畢恭畢敬地拱拱手:「還要請教。」

董景道回答說:「士人皆謂,裴公此是效魏武之行。然魏武閹宦之後,士人多不肯從,無奈之下,被迫棄德而求才,則魏終不能兼并天下,是其因也。而裴公高門顯貴,名重天下,百姓無不引頸相望,士人無不束裝就謁,何以出此下策啊?天下喪亂之際,正當明尊卑、等秩序、廣聖教、宣德化,若徒重小人搜掠之才、舉鼎之力,還如何恢複山河,重造社稷哪?」

裴該不禁莞爾。

……

裴該使裴詵監百僚、督三軍,同時也要隨時注意民間的輿情—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,他覺得後者更為重要。

實話說裴該種種新政的出台,老百姓暫時還是感受不到的——百姓關心的是衣食住(遠行者少,所以沒有行),但如今雍州自耕農數量不多,處處都建屯所,故而裴該也暫時沒有改革稅制,百姓們乃無體會。然而士人求仕,對此自然不能不有所怨言,首先是當官都得考試,不象從前,靠門蔭即可得職——雖說以關中大多數家族的水準,也就八九品起家,五六品到頭了。

其次不禁車服逾越,固然自己可以錦衣華服,招搖過市,可是眼瞧著竟連商賈那種下三濫也穿著與自己相同,甚至更華彩,士人心裡怎麼可能高興得了呢?

各種怨言匯聚到裴詵的案頭,再歸納總結後呈遞裴該。因此對於今日董景道所言,裴該早有心裡準備,隨口便問:「先生以為如何?」

董景道微微而笑:「我意裴公今日來訪老夫,正為此事。小人無識之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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