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卷 萬殊同野馬 第六章 耳目

并州地方廣袤,加之民風剽悍,各方義幟紛起,豪門大族亦多據塢自守,頑強地抵抗著羯軍的侵攻。石勒因此而不敢猛追劉琨,被迫分散各將,以鞏固既占的樂平、上黨、太原三郡國。

消息傳到平陽,劉粲即刻派遣右車騎將軍王騰率軍北上,明為呼應石勒,其實趁機奪佔了西河國。

至於河南方面,祖逖接報大驚,急命濮陽內史桓宣與東平內史徐龕率軍渡河,以擾石勒之後,但因為倉促發兵,士氣不高,物資不足,遂為石勒重將王陽逐一擊破。

然而桓宣、徐龕此次進而復退,也不能說絲毫沒起效果。受其影響,南和令趙領召廣川、平原、勃海三郡國數千戶叛投邵續,河間人邢嘏亦聚眾數百,揭竿而起。石勒急命右司馬程遐監冀州七郡諸軍事,率軍討平之。

再說劉琨,兵敗後被迫逡巡於雁門、新興之間,糧草殆盡,部眾離散,即便沒有羯軍追討,也一步步地走向窮途末路。他還期望鮮卑拓跋氏可以發兵來援,起碼再送我幾萬牛羊以充軍糧吧,然而數番遣使,卻搬不來一卒、粒米……

這是何故呢?原來拓跋普根自殺六修,得掌尊位時間並不長,正好就在去年秋季得病,旋即一命嗚呼了。普根之子尚在襁褓之中,亦為眾推為首領,然而這小嬰兒沒倆月也被他爹召喚走了……大位就此落在了拓跋鬱律手中——鬱律是力微之孫、猗盧之侄、普根的堂兄弟。

拓跋鬱律才剛繼位,部族內人心不定,這時候哪有閑心再去拉劉琨一把啊?

眼瞧著拓跋在短時間內無可依靠,內侄崔悅就建議說:「何不南渡河,往投祖驃騎呢?」

劉琨苦笑道:「祖士稚數次來信,要我警惕羯奴,我不在意,遂至於此……如今哪還有面目去與他相見?何況千里阻隔,胡、羯縱橫,我等又怎可能到得了河南?」

姨甥溫嶠建議道:「不如西去渡河,只需謹慎,可以避過鐵弗部,我即搜掠牧民牛羊,南下前往雍州——路途雖然也很遙遠,卻未必走不到。」

劉琨還是搖頭:「若投裴文約,與投祖士稚何異啊?況如今士稚在洛陽,修繕宮室、城郭,明欲奉天子歸都,到時候既有裴文約,又有祖士稚,再加上一個我……嘿嘿,『一國三公,吾誰適從』,此非國家之福也。」

他說為今之計,只有散去民眾,只留一萬左右的精銳,恃險而守,苦心經營雁門、新興兩郡,以待將來祖逖和裴該的渡河北伐……

可是一想到秋收遙遙無期,胡軍覬覦在側,人心日益恐慌、離散,最終劉琨連一萬人都沒能攏住,麾下連將吏只剩下了不到三千——《晉書》即載,劉琨「善於懷撫,而短於控御」,肯與之共富貴的不少,肯跟著他吃苦的人真還不多……

就這麼著折騰了幾個月,毫無起色,遼西鮮卑段匹磾趁機伸出橄欖枝來,說請大司空率軍前往,兩家并力御胡,以便重光晉室。劉越石無路可走之下,被迫應允,於是即自雁門北上繁峙,然後東行抵達遼東——等與段匹磾相見時,眾不過千,且士皆空腹、卒衣襤褸……

……

就在劉琨丟失晉陽之後不久,裴該在長安迎來了一大家子同族親眷。

裴詵、裴暅自去歲離開秦州,北投涼州後,如今又間道而歸長安,不僅他們兄弟倆來了,還帶來了三名從兄弟——裴軫、裴丕和裴彬。

涼州刺史張寔秉承乃父之志,一向恭順於朝廷,再加上人家同族相投,也沒什麼合適的理由阻攔啊,不但應允放行,甚至還特意奉上厚重的川資。只是裴詵他們的老爹裴粹不肯從行,表面上的理由是為答報張公的恩情,其實私下裡,他對子侄們這樣說:

「汝等與文約為兄弟,合當比翼,亦可明君臣之份,然……我為文約叔父,長安見有文冀在,哪還有我的位置?」

幫忙拿主意的長輩有一個就夠了,我若前往長安,肯定會跟裴嶷起衝突——再說了,我家向來在西,他兄弟青年時即向東去,幾十年不見面了,哪還有多少親情可言?

裴該聽說西眷一下子跑來五兄弟——還不算攜帶的家眷、疏族——不禁大喜過望。先不說親戚關係相對會信得過一些,即以家族底蘊而言,姓裴的天然就會比那些二三流家族子弟要強啊。比方說上一代,即便不提老爹裴頠,那裴邵、裴遐也皆一時俊彥,裴嶷的才能還就擺在自己眼前哪。

啥,你問還有草包裴苞、作死裴盾,以及降胡的裴憲?這……那是他們運氣不好,既被捲入了戰亂的漩渦,又沒有我這個穿越者來引領。裴詵等人若能歸我麾下,因才施用,想必不至於蹈那些混賬的覆轍吧?

裴該即在府中設宴,款待同族——裴嶷和裴通自然也過來了,唯有裴開、裴湛出守在外,不能與會。堂上一溜食案,叔侄、兄弟們其樂融融,後堂則由荀灌娘主持,款待諸裴的妻室。

開篇就是諛詞如涌,聽得裴該連連擺手:「我等兄弟,又何必如此?」裴軫道:「在座兄弟,唯吾年長,說幾句話,文約不要見怪。」順手端起酒盞來:「文約能於屍山血海中逃出,自徐方艱難跋涉,而至於今日,即便置諸史冊,也是要獨傳詳述的。旁人稱頌,或有依附之意,我等兄弟則純出本心。且我裴氏各支,一時分散、凋零,不意今日尚能重聚,且家門或將更為光大,又怎能不使人喜極而泣呢?」說著話,淚珠子真就「叭噠叭噠」往下掉了。

裴該心說我這位四兄——裴軫在從兄弟中行四——還真是個好演員咧,加上人長得又帥,真擱後世也是偶像派明星啊。趕緊安慰道:「阿兄且拭淚,今日歡宴,即便喜極,不當垂涕啊。」

就此把話頭轉開,問問眾人在秦州和涼州的情況,順便仔細探問了一番涼州的內情。完了裴嶷就問:「卿等既歸長安,各有何志,欲任何職啊?」他生怕裴該為避嫌而不肯重用從兄弟,要搶先把基調給定下來。

眾人都不大清楚裴該的性情,不敢獅子大開口,再者說了,裴嶷那支是先到的,倘若疑心我兄弟跑來想搶班奪權,可怎麼好?裴暅說我字寫得不錯,裴彬說我文學上還過得去,就沒人一拍胸脯,說我有經天緯地之才,可當重任。

具體任何職司,文約你瞧著辦好了,我們不爭。

可是幾個人,尤其是裴詵、裴暅,不時拿目光去瞥裴通,用意有二:其一,這庶弟如今都入了尚書台了,我等嫡兄,總不能屈居其下吧?其二,行之你怎麼也不幫忙哥哥們說說話?

可是裴通瞪倆大眼只是憨笑,假裝天真,就是不肯開口幫腔。

裴詵見狀,倒也不以為忤——那小子什麼個性,我可比你裴該要熟——於是笑笑,端起酒盞來說:「昔日賈思范(賈模)執政,諸賈並列朝堂,進不能匡正得失,退不能善保家門,終究無用。不如我裴氏,成公(裴頠)並不援引兄弟,或守外郡,或入東海王幕,雖逢大難,亦多得保——我今也不求朝官,唯望入幕,善輔文約,且可日夕向文冀叔父求教,以廣學識。」

裴該欣慰地一笑,暗道這裴詵或許倒是個可用之才。

他早就已經聽說了,裴詵在上邽設謀,扳倒了張春、楊次,那小花招玩得別提有多嫻熟啦。不過具體該怎麼用裴詵,他還在考慮當中,所以也不把話說死,只道:「即便入我幕中,難道就不能兼領朝職,如文冀叔父么?兄等亦不必太謙。」

歡宴過後,裴該都為各家安排好了住處,兄弟們告辭而退。當晚裴軫就把兩個弟弟召喚過來,密議道:「我看文約之意,或將重用子羽(裴詵)。文冀叔父先投,行之(裴通)其次,則我兄弟本已落後於人矣。況我等失怙,若不振作,將來朝中、幕中,乃至於族中,安有容身之地啊?」

裴丕道:「阿兄所慮是。以弟看來,若欲脫穎而出,必掌兵柄乃可!」

裴軫說我也是這麼想的,於是注目裴丕,說:「文質(裴彬)體弱,難改武事,唯我兄弟乃可投筆從戎——我當尋機暗示文約。」

……

那日歡宴,裴該也不知道是吃壞了什麼,一連拉了三天的肚子,他倒正好趁機放鬆一下,請假在家中安卧,仔細考慮兄弟們的用場。

裴軫、裴詵等人自然都陸續跑來探望。裴該見裴詵是一個人來的,連倆兄弟都沒帶,知道他有話要對自己說,卻搶先道:「我近日目昏耳噪,視物不明,辨聲不清,實可憂也……」

裴詵聞言嚇了一跳,心說你不是腸胃不舒服嗎,怎麼還眼昏耳鳴?這聽上去可不是小病啊,你都還不到三十歲,可千萬別這個時候倒下來——你倒了我們可怎麼辦?

急忙問道:「可有尋醫診治?病因為何啊?」

裴該緊盯著對方的面孔,一字一頓地說:「醫者乃雲,為我居高,高處自然昏昏,下處乃可察察。」

裴詵一皺眉頭,心說這是什麼意思?有什麼毛病要爬高了才犯,坐在低處就不犯病?瞧瞧裴該,雖然坐在榻上,距離地面也不過一尺來高而已……略一沉吟,已明其意。

於是就問了:「文約所言,可是求能辨聲識形者,擔當耳目之意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