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卷 萬殊同野馬 第五章 殺雞儆猴

其實這封密信的始作俑者,並非程遐程子遠,而是一個更加狡詭百倍之人。

且說一個月前,程遐某次離開襄國,南下盪陰一帶去調集軍糧——盪陰是魏郡的屬縣,南距黃河約百五十里,可以算是石勒地盤兒的最南端了。

就在盪陰郊外,程遐與一個不肯透露姓名的人秘密相會,因為據說此人乃是裴該遣來,有能夠扳倒張賓的秘計進獻。

這封信,就是那人交給程遐的,程遐一讀之下,不禁沉下臉來:「足下此為何意?難道汝以為這般偽書離間的小詭計,可以搖動張孟孫不成么?」

對方笑一笑:「司馬必然以為,受書之人當為張賓,而書中所云『彼獠』,是暗示石將軍,所云『明公』,是指我家裴大將軍了。」

「難道還有別的解讀不成?」

那人搖搖頭:「是謂先入為主。其實書中故意隱去真實姓名,本為間者所常用,但若站在不同立場上,實可有不同的解讀。我之本意,受書之人乃是司馬,『彼獠』指青州曹嶷,『明公』則指石將軍!」

程遐聽了,悚然而驚,趕緊低下頭去,重新再讀一遍。對方趁機詳細解說道:「所謂『豺狼心性,雄踞一州,兩朝之禍』,豈非曹嶷之謂乎?所謂『明公專心西事』,據某所料,河北今歲大豐,必將用兵於西,進取并州。至於『我軍北上』,孰雲必須北渡黃河?」

程遐順著這個思路,終於把信給讀明白了,但仍然搞不懂對方的真實用意。那人便解釋說:「司馬可先向石將軍設如此這般的計謀,以牽制青州曹嶷,即在駕前親擬此書。再將此書設謀落於張賓之手,聞彼素忌司馬,則必持之以報石將軍……」

程遐沉吟道:「如此,是將離間計反其道而行……既然如此,又何必先報石公,於駕前擬文?反正書中並無實指,我乃可於張孟孫進言後,重新解說,坐實他誣告之罪!」

那人連連搖頭:「不可。書中既無實指,焉知張賓所解為誤,而司馬所解為真?石將軍必然有疑,反對司馬不利。其實即便誣告,亦未必能夠搖動張賓的權勢,我設此計,乃欲使石將軍輕視張賓也!彼自恃其智,以謀為石將軍所重用,倘若為此拙計所算,石將軍又如何想?是彼智已竭呢,還是為了傾軋同僚,竟然一葉障目,不見泰山?人若為私心而害國事,尚可用否?」

程遐聞言皺眉道:「如此,亦殺不得張賓!」

對方笑一笑:「冰凍三尺,非一日之寒。我聞當年張賓仗劍帳前,干謁石將軍,初亦不得重用,則彼之得石將軍信任本徐,唯其徐,乃牢固難拔,我等亦當徐徐離間之。若欲一舉而定勝局,過於操切,反易為彼所算。司馬其慎。」

……

打著裴該的旗號,特意跑河北來算計張賓的,自然便是王貢王子賜了。只是程遐接到這封假信後,並沒有完全遵照王貢所言行事,他又多拐了幾道彎,故意演戲,為的是把王貢並不清楚的張披也給套進去。

此計雖然暫時殺不得張賓,難道還殺不了你張披嗎?!

於是找了一個合適的機會,程遐私下裡向石勒獻計,說只要偽造蘇峻和我家某重臣——比方說我本人——往來的書信,就可以使得曹嶷將矛頭轉向。別人還則罷了,蘇峻跟曹嶷的仇可大了去啦,那麼說他私下欲與我方南北夾攻,也比較容易取信於青州。

石勒點頭允可。程遐一方面關照,說這事兒隱秘,明公慎勿泄之於外——就連張賓都不要告訴為好;然後又要在石勒駕前,當場擬文。

石勒說你自己回去寫好了,幹嘛跟這兒浪費時間?程遐假意說道:「臣不恭,明公恕罪。今假蘇峻作書,欲誆曹嶷,想那蘇峻,原不過一郡主簿,文采平平,而曹嶷又是粗人,倘若言辭過於文雅,必不似蘇峻所作,又難使曹嶷遽明。是以臣試擬後,敢請明公先聽……」

石勒笑笑:「子遠想得周到,我不怪罪。」我就是個大老粗,跟曹嶷沒啥區別,你也無需諱言。那麼好吧,我先聽聽,估計我若是一聽就明白,就容易過曹嶷那一關了。

程遐作成偽書後,說我還得找個合適的機會把它送到青州去,此事必須做得天衣無縫,所以明公你別急,也別摧——石勒同樣允准了。然後程遐設好了圈套,暗示參軍樊坦稱病,跟張披調換了當值日期,就這樣一步一步的,把張良析給領進了溝里去。

——糧倉著火,瞬息即滅,當然也是早就安排好的細節,為的是讓張披有機會盜書,但沒時間細琢磨,人在瞬間吃驚、慌亂之際,就很容易本能地把這封信給揣起來……

那麼倘若張披不肯竊書,又如何辦呢?那便只有門外腳步聲響,程遐不會馬上進來啦。相信張披既然得見此信,肯定會向張賓彙報,而張賓必然會命其竊書——他遲早還是會回來偷的。

程遐為石勒搞情報工作,從某種意義上來說,是裴該手把手教出來的,很多這年月士人未必能夠想得到的花樣,看多了後世諜戰片的裴文約可是一抓一大把——包括在室內設夾壁、藏眼線,通過偽裝腳步聲、鳥鳴聲等來傳遞情報,等等……

程遐一時間還感到可惜,張披光取了內文,沒把封皮也揣走——封皮上可是明明白白寫著「書呈程司馬足下」的,以免二張不能第一時間對號入座。不過隨即就有夾壁中暗哨消息秘密傳遞過來:張披沒走,還跟外面偷窺——程遐當即就燒了封皮,還假裝一副做賊心虛的慫樣……

然而就因為封皮未能同時竊走,使得張賓起了疑心——程子遠倒是沒想到,倘若封皮也落入張賓手中,恐怕老先生當場就識破他的把戲了——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出首告發程遐。但當程遐聽到「若為密書,不當如此正式,此疑二也」的說法,也不禁背後冷汗涔涔,暗道好險。

腦筋一轉,當即改變了主意,這回算你張孟孫逃過一劫,那我就專懟張披好了。

當下一口咬定,根本就沒有什麼封皮,也沒有「書呈程司馬足下」的文字——正如右侯所言,既為密書,怎可能搞得那麼正式?你當我傻啊?

什麼,你說我把封皮燒了?既然燒了,有何憑證啊?我本來寫就偽書,想要找機會放出去,沒想到被你張披所竊——你沒事兒跑我案上來亂翻什麼?

「張披身為下屬,不從主官之命,我曾責之,故此每欲坑陷我,」最後程遐朝石勒一拱手,「如此狡詐奸險的小人,豈可置於幕中?還請明公將其正法,以儆效尤!」

張賓趕緊幫張披掩飾:「張披所為,實屬不當,然彼出首告發程司馬,未必出於私心,銜怨報復,實為忠於明公之事也。唯其智短,不能洞見其中疑竇,明公稍責之可也。若遽殺之,則異日誰還敢對明公直言不諱呢?」

張披還待分辯,我確實是見到有封皮的,卻被張賓狠狠一瞪眼,只得把話給咽了下去,趕緊跪地謝罪。反正封皮燒了,沒有證據,你若一口咬定,不正說明你是偽造細節,故意要坑陷程遐嗎?況且就算真有封皮,也沒法以此證明程遐通敵啊,何必再嘵嘵不休呢?

在張賓的反覆求情之下,石勒把張披職降一級,仍在右司馬府中聽用。幾個人告辭出來,張賓湊近程遐,壓低聲音問道:「子遠,又何必如此?」你玩的是什麼花樣,我如今已經心知肚明啦,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?

程遐冷笑一聲,毫不隱晦的回答說:「可惜啊,誤中副車。」我其實是想對付你張孟孫來著!

張賓誠懇地說道:「如今天下喪亂,正英雄並起之時,我等當戮力同心,共輔明公,不宜互相謀算……」

程遐當即打斷張賓的話,回應道:「右侯府上,須無張良析!」是你先派人來我這兒卧底的,還裝什麼正人君子啊?其實我在你身邊也安插了不少眼線呢,只是你未必發覺,就算髮覺了,如同昨日的張披一樣,也沒有實證——所以你就只能任由我說嘴!

張賓無言對答,只得長嘆而去。

……

轉過頭來,張、程二人各自掃尾。張賓去警告張披,說你已經徹底得罪了程遐,而且還在石勒那裡留下了不好的印象——「良析不如暫且告病歸鄉,且候一二載,待此事平息後,我再召卿前來不遲。」

然而張披並不以為意,說我看今日石將軍之意,並沒有真的怪罪我——發現同僚隱私,向他告發,正說明耿耿忠心嘛,他高興還來不及哪——之所以職降一級,只是為了給程遐一個交代而已。至於程遐,他設這種圈套來謀算我——更想謀算你右侯——既然功虧一簣,相信短時間內不會再玩兒類似花樣了。

張賓道:「我還是向明公進言,將卿轉歸長史府來為好。」

張披搖搖頭:「右侯如此做,是坐實公為披之主使也。且披今日失策,為彼所算,必當有以報之!」說著話一咬牙關——我不走,我還要留在那賊身邊,繼續揪他的錯處!

至於程遐,轉過臉來就去見自己才剛三歲的小外甥石弘。

其實見石弘是假,見自家妹子,仔細關照一番是真。於是當日晚間,程氏就在枕上問石勒,說我聽說張披日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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