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卷 萬殊同野馬 第二章 汾陰薛和襄陵賈

去歲胡漢國境內鬧蝗災,很多縣顆粒無收,劉粲因而遣使到各家莊院、塢堡來征糧——你們家大業大,一定還有吃的,多少供奉一些出來唄。

只可惜他若遣旁人還則罷了,卻偏偏派來了鎮西大將軍韋忠。裴碩聽聞此名,不禁心頭火起,當即冷哼一聲,說我不見,不但不見,還要緊閉庄門,絕不能放他進來!

這傢伙太討厭了,我就算被迫屈從於胡,要供輸部分糧谷,也絕對不能賣他韋忠面子!

韋忠字子節,本身也是平陽人,而且少年慷慨,好學博聞,在鄉里名聲很響。韋忠十二歲的時候喪父,司馬裴秀親來弔祭,出門後對旁人說:「此子長大必為佳器。」由此可見,原本裴家和韋家關係不錯,甚至於裴氏主支很可能將韋家當作依附勢力,把韋忠作為將來家門的臂助來關照和培養。

可是兩家很快就鬧掰了。裴頠聽其父盛讚韋忠,曾經多次登門造訪,韋忠卻總以守喪為名,拒不肯見。其後裴頠立朝為尚書僕射,向司空張華推薦韋忠,張華派人徵辟,韋忠也稱病不應。

有人問韋忠這是為什麼——多好的機會啊,僕射舉薦,司空徵辟,光輝仕途就此為你敞開,這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好運哪!韋忠卻回答說:「我只樂鄉土,本無宦情……」

他要是一門心思當隱士也就罷了,終究人不可強、志不可奪。但韋忠隨即又說了幾句話,就徹底得罪了裴氏。他說什麼了呢?

「茂先(張華)華而不實,裴頠欲而無厭,棄典禮而附賊後,若此,豈大丈夫之所宜行耶?!」

當時正是賈后垂簾,朝中第一大老是其族兄賈模,張華和裴頠與賈模共同執政,推其居尊,在外人看來,確實有因為貪慕權勢而依附顯貴之跡——就算把那兩位從地下挖出來,他們也是難以自證清白的。但問題張、裴都對你不錯啊,你韋子節能不能留點兒口德,評人別這麼過於刻薄好嗎?

裴氏就此與韋家斷絕了往來——就算裴頠脾氣好,不以為忤,他的族人不可能全都那麼大度量。不過一門上下,也沒誰打算去刻意打壓韋忠——隱士是大傢伙兒全都敬佩的,你若真能一輩子守節固窮,那視我等在紅塵中輾轉之輩為濁流,本也正常,我們沒啥可反駁的。

誰想到沒過多久,韋忠便應平陽太守陳楚之召,出仕做了郡功曹。其後山羌作亂,陳楚戰敗逃亡,被賊追上,連中三箭,韋忠以身遮護,還哭著說:「我願意以身代君,還望諸位憐憫。」硬是幫陳楚受了接下來的五箭。山羌不禁動容,相謂道:「這是義士啊,殺之不祥。」這才把他們都給放了。

因為此舉,韋忠名望更高,甚至就連裴家都有不少人幫他說好話,說他當初仕於陳楚,乃是被逼無奈——他自己說過「本無宦情」嘛,若想當官,咱們裴家伸出來的橄欖枝還不夠粗嗎?陳楚又算什麼玩意兒了?

可是真正想不到的事情還在後面——劉聰聽說了韋忠的義舉,大為讚賞,便即遣使徵召,而韋子節竟欣然應命了。並且他還受到劉聰的信重,官位一路攀升,很快就做到了鎮西大將軍、平羌校尉。

消息傳來,裴氏族人莫不切齒——你說不想當官,所以才斷然拒絕了我裴家的招攬,可是一轉眼竟然從了胡了?就算胡寇勢大,你怕死,被迫應命,倘若只是一味敷衍,有可能升這麼高的官兒么?所以說當日所云什麼「本無宦情」,全是謊言;說張華、裴頠的壞話,並非站在隱士立場上瞧不起俗人,而純粹就是不想上我裴家的船。

雖說此後局勢的發展,證明了韋忠這人是有眼光的,知晉將亡,善能保身,但……這分明是叛徒的行為啊!不是叛晉,而是叛我裴氏!我等豈能與這種小人共戴天壤?虧汝還冠著「義士」之名——呀呸!

鎮西大將軍又怎麼了?在我四世三公的裴氏看來,也不過蟲豸而已。劉粲派誰來我們都得巴結著,唯獨派你韋忠來,抱歉,關門——不放狗就算夠客氣的啦。

裴桐有些擔心,就問裴碩:「宏德,卿方才說胡運未必不久,我等暫不可逆,要屈與委蛇。韋忠終究是劉粲所遣,漢國重將,倘若拒其入庄,他上奏劉粲,率兵來攻,又當如何處呢?」

裴碩搖頭笑道:「無慮也。韋忠有何能?之所以為胡寇所征,是靠著他『義士』的偽名;則他與我族有仇,我家不納,同樣基於聖人之教,即便劉粲也無可如何。劉粲或會為文約來伐我等,又豈能為一韋忠而遽興大軍呢?」

完了還補充上一句:「若彼為石勒所遣,則我只能掃榻相迎了。」

終究劉曜這一族還是讀聖人書,明白道理的,不是純然的粗胡,只要咱們佔住了理,他們就沒名義來討伐我等。這跟派人去跟裴該聯絡不同,那樣就是叛國——胡漢國——之舉,發兵征剿,名正言順,所以我才不敢冒險。

裴苫道:「宏德所言雖然有理,然亦不得不防也。」

裴碩說好吧,那我就再派人去跟薛家聯絡,看看對於此次韋忠前來征糧之舉,他們是什麼反應。倘若薛家老實從命,咱們就在事後按照同等數量,主動把糧谷送到縣裡去,表示只是討厭韋忠一人而已,對於胡漢政權,我聞喜裴氏還是恭順的。

……

汾陰薛氏,主要聚居在縣東的董亭一帶,無論田土、族人,數量都要稍遜於聞喜裴氏,但是以武傳家,武裝力量很強。據說光本族的勝兵就有千餘,若連族人、依附、佃戶掃數徵集,旬日間便可得兵五六千——即便整個胡漢國內,如今都很難找出第二支如此規模的私家武裝來了。

薛氏的大家長名叫薛濤,後世記載他官至梁州刺史,爵為安邑公,謚號忠惠,完全是子孫發跡之後的塗脂抹粉——以薛氏蜀漢降民的身份,怎麼可能做晉的公爵,並且還封在同郡的安邑?

事實上,薛濤就一直未曾出仕過,其祖薛齊曾任蜀漢巴郡太守,勉強算是守牧過半個梁州。魏滅蜀時,薛齊率一族五千戶歸降,被遷至汾陰,本人則受封為無職無權的光祿大夫。入晉後,薛齊子薛興蒙蔭為尚書郎——史書則記載為尚書右僕射——死於「永嘉之亂」,根本沒有什麼官爵可以傳給兒子薛濤。

因而薛濤才會上趕著巴結同郡的裴氏,正好裴碩管家,定下了「聯薛制胡」的方針,特意將宗族近支女子下嫁薛濤為繼室。對於薛濤來說,這是在太平時節想都不敢想的良緣哪——聞喜裴啥時候把咱汾陰薛放在眼中了?再有閨女嫁不出去也不會考慮這種三流家族啊。就此甘心受裴碩之驅策。

這回裴碩遣人來到薛家打探消息,薛濤盛情款待,並且直言相告道:「韋忠與裴氏有仇,我又豈能不知?本不欲開門納入,考慮到……」嘴角略略上揚——「荊妻已有身孕,實不願於此時妄動刀兵。故而略略敷衍之,許了他五千斛糧而已。」

來人說既然如此,那說不得,我裴氏也只好輸糧五千啦。

薛濤搖搖頭:「不可,裴大薛小,若止輸五千,恐怕劉粲恚怒——怎麼的也得六千、六千五才成吧?」

來人就問:「倘若劉粲發兵來攻,薛氏可能與我等共御否?」

薛濤說那是當然的,隨即卻又補充道:「我已在縣內設堅壁三處,互為犄角之勢。去歲平陽大荒,胡寇糧秣不足,料其最多不過發萬眾來,不必裴氏出兵,我薛氏自可當之。但若劉粲親率大軍到來,恐難守御……」

來人慌了,忙問:「若真如此,當如何處?」

薛濤道:「那便只有俯首而降,質子入朝了。」隨即笑笑:「好在裴氏之甥尚未降生,遣前妻之子去往平陽,我也不心痛。」然後笑容又再度收斂,道:「倘若劉粲不肯應允所請,定要滅亡裴、薛,無奈之下,只得舉族西渡,遷往夏陽……但不知裴公見在長安,可肯接納否?」

來人囁嚅道:「我亦不知……我家並未遣人與文約公聯絡。」

薛濤聞言吃了一驚,忙問:「裴公既執晉政,復逐劉曜,步武關西,料其不過三五載,必當渡河來攻。我本望以裴氏之婿的身份,前往相投,將相可期——為何不肯遣使聯絡啊?」你裴家別是真打算從胡了吧?那我薛家可該怎麼辦啊?

來人倒是知道其中緣由的——臨行之前,裴桐、裴苫就已經把裴碩的考慮、理由,在小範圍內傳達過了——當下也不隱晦,合盤托出。薛濤不禁笑道:「宏德公太過謹慎了些……無妨,若貴家有此意,我薛氏可密遣人往長安去。自劉曜去後,我便往汾陰渡口暗塞了不少族人,由此渡河,半日即可抵達夏陽……」

你們不是怕被劉粲揪住把柄嗎?我薛家不怕啊,我們敢冒險,那就由我派人去跟長安聯絡好了——「只是,還須貴家一紙書信。」

來人說書信么,族長肯定是不會寫的——怕落胡人把柄啊。薛濤便問:「裴氏之中,豈無一人有膽色的么?」

來人想了想,便即拱手:「我當儘力為之,薛君可候我消息。」

……

裴碩在說服裴桐、裴苫的時候,曾舉平陽襄陵的賈氏為例。原本大河東地區顯貴之家,莫過賈、裴,賈氏甚至還略略壓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