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 矜功六郡良 第三十四章 鎮戎策

有些人正面放對難以取勝,就喜歡出歪招,派刺客,而且這種投機取巧的事兒能上癮,一旦成功一回,必然還有第二回……

但是這種暗殺行動永遠都無法阻擋歷史的車輪,好比說新、漢之交割據四川的公孫述,劉秀遣將討伐,他先派人刺死了來歙,二回又派人刺死了岑彭——但終究還是沒能逃過敗亡的命運。

裴該心說你張春又算什麼東西了?你連公孫述的腳跟都比不上,還敢派遣刺客,先謀陳安,再欲除我?而我險些真中了你的毒計,有幾毫秒時間連死志都存下了,真是奇恥大辱啊!當即通告諸將,說且待秋收,最晚今年冬季,我便要親率大軍攻打蒯城,討伐張春——「必分裂其屍,始消心頭之恨也!」

話雖然這麼說,但若真的不管雍、秦兩州局勢,執意往攻張春,是所謂「因忿興師」,很可能露出破綻,導致喪敗。裴該還得先等著實安定郡內戰事的消息,知道結果究竟如何,只要那仗打得別太難看,哪怕不能平滅盧水胡,但只要能暫且牽絆之,他都有借口直接向張春用兵了——「項莊舞劍」,其實劍指司馬保!

估計司馬保是不大可能聽從詔命,跑長安來謝罪的,但即便你來了,我也會要求你先獻出張春來,否則咱就沒條件可談!

……

盧水胡的本體,乃是上古的彭人,周代被稱為「彭盧戎」,後來逐漸吸納了匈奴、月支、貲虜、秦胡、羯、氐、羌乃至於中國人,才逐漸繁盛起來。如今的盧水胡,有近十萬戶,勝兵兩三萬,不但佔據了整個安定郡西部,奪取都盧、烏氏二縣,勢力更伸入涼州的武威郡。

因此裴該還將朝命下達到涼州,又在持節、都督涼州諸軍事、西中郎將、涼州刺史、領護羌校尉、西平公的頭銜上,給張寔加了侍中和儀同三司職,命其發一軍協助攻打盧水胡。張寔接詔,便派將軍王該率兩千騎兵南下,首先收復了武威郡南部的疆土,然後進抵略陽,與陳安會師。

可是王該不來還則罷了,他這一來,指揮權問題立刻浮出水面。對於諸位氐、羌酋長來說,多數沒有官職,也就可比晉人土豪,故此共戴陳安為首,但王該也是晉人啊,且為晉官,他又豈會把陳安放在眼中?

其實無論陳安還是王該,品級都不高,而且皆屬編外人員——陳安直屬於南陽王司馬保,而王該直屬於西平公張寔,本難分別高下。故此王該不願意接受陳安的指揮,受他的煽動,吐谷渾鮮卑和赤亭、莫折、無弋等羌人也都陸續轉換了陣營。

這些部族雖然也都或游牧或農耕於秦州境內,問題司馬保並非秦州刺史啊——正牌的秦州刺史裴苞不是被他攻殺了么——加之時常索貢乃至索賄,貪而無厭,外族乃普遍心懷不滿。而張寔繼乃父張軌之志,倒是把涼州治理得相當不錯,晉戎得安,故而彼等才會放棄陳安,轉而去擁戴王該。

為了個指揮權的問題,聯軍整天開會,吵嚷不休,有幾家氐、羌本有宿怨,趁機各分陣營,說得急了就開罵,罵得怒了甚至還打算拳腳相加——好在陳安力大招猛,王該也不是吃素的,足以分扯得開,才沒把毆鬥再上升到械鬥去。

將近十天,兵陳於略陽、安定郡界上,卻再難前進一步。

與會之人,其中有位羌酋名叫軍大,其部原本游牧於扶風郡內,也被游遐說動,前來相援——這是唯一一支從東方趕來的部隊。此人原本也能在史書角落中留下一個名字,乃是本年年初,北地饑荒,太守麴昌懇請軍大資供,軍大乃輸運糧草前往泥陽,結果被胡將劉雅所敗……

不過歷史已經改變了,劉雅早就在河南戰敗,逃歸平陽,不可能再來河西,而麴昌早就跟著麴允逃依南陽王司馬保——北地、扶風,都變成了裴氏的天下。

且說這一日吵鬧了半天,會議再次不歡而散,軍大策馬而回自家營壘,先不歸帳,卻跑去旁邊一帳,於門外拱手道:「軍大求見。」帳中傳出聲音來:「毋須多禮,進來吧。」

軍大撩開帳簾,邁步而入,只見帳中正有一人,身著晉臣衣冠,伏案讀書,見他進來,緩緩合上書卷,笑問道:「今日如何?」軍大笑顏相對,回稟說:「如校尉所言,我亦從中挑唆,果然還是兩分,互不相服,毫無結果。」

這名晉臣並非他人,正乃西戎校尉游遐遊子遠是也,他就一直隱藏在軍大營中,不肯露面。軍大難免再次提出自己的疑惑:「游校尉為裴大將軍親命,列第五品,總統西戎軍政,想那陳安、王該,如何可與君比啊?且各部多奉校尉之命而來,君若出面,必為統帥——何以不肯與彼等相見?難道大將軍此番命伐盧水胡,其意只在焦嵩,而並無攻取彭夫護之志么?」倘若果真如此,那咱們幹嘛來了啊,只為表個忠心?

游遐笑笑,回答說:「臨涇有北地兵攻取,盧水胡之事,大將軍一以委之於我。」其實他心裡也有點兒摸不大准,裴該為什麼會把那麼重一副擔子放在自己肩頭呢?自己只是文吏,而且從政未久,此前從來都沒有領過兵,打過仗啊……

然而不管怎麼說,人以國士待我,我必當國士報之!即便徹底把北地兵馬放在一旁,不期望他們的夾攻,我也要以一己之力,統率這些一盤散沙般的氐、羌,以寡擊眾,起碼把彭夫保給打疼了!

對於他一連數日隱匿行蹤,不肯露面的緣由,游遐是這樣向軍大解釋的:「各部互不統屬,勇怯不齊,若蜂擁而北向,必為彭胡逐一擊破。是以先容彼等吵鬧,可使陳安、王該知眾心不附,我再出面統領之,二將唯有聽命而已;且大軍頓挫於此,數日不進,彭胡亦必輕我,候其驕惰,揮軍急襲,乃有勝算。」

這只是軍事方面的理由,一是方便自己掌控全軍,二是示敵以弱,其實在政治方面,他的理由更加充分,但就不方便宣之於口了。

游遐初任西戎校尉之時,就和裴該有過一番長談。裴該首先鼓勵他,說:「今雍、秦二州,晉人多離散,而西戎更繁衍,附晉可安,若附胡寇,一人倡亂,恐諸郡並陷——是以欲定關西,必先定氐、羌,我於卿有厚望焉。」然後問游遐,你認為應該怎樣安定這些境內外族呢?

游遐回答說:「彼等本亦我晉子民,唯地方守牧多目其為異類,寡恩盤剝,遂起異心。今當以寬仁待之,使晉戎俱安,再檢其精騎為用,始可東伐胡寇。」

裴該搖搖頭:「卿但得其一,不得其二。」隨即解釋說:「異類本屬異類,與我中國人心腸大不相同。若其散處,且編戶齊民,乃可漸漸化之為中國人也。然而彼等多聚族而居,各有酋大,如晉人中世家大族,多田畝、依附,甚至並縣連郡,等若割據。然而晉天子在,世家可得仕乃安,即胡寇來,亦多數據塢堡而拮抗之。西戎酋大則不然,在晉難有進身之階,在胡可為將相,則胡寇若來,必陸續而降……」

游遐皺眉問道:「以明公之意,難道欲開啟戎人仕官之途么?」

裴該笑道:「命羌酋氐長為將軍、校尉,此亦歷代羈縻之意,然而終不能得實授,仍守其部而已。彼等若有忠心向晉,且才能有可觀者,我也可薦舉入朝,然必不能多——豈朝廷為我一人之朝廷乎?豈天下為我一人之天下乎?即便天子亦不能為此,否則必致中國人離心背德。我適才所言,是雲彼等天性不安,非欲簡拔之也……」

後來隋唐盛世混合百族,無數外族乃至外國人也都能入朝為官,則境內外族造反、紛亂之事,不是比漢、晉要少多了嗎?至於安史之亂,表面上是胡亂,其實是重鎮和僱傭兵為亂,你且看安、史二人麾下,超過半數不全都是漢將、漢兵嘛。

然而這是經過了漫長而黑暗的南北朝時期,各部胡族逐漸融入中華民族,才能夠形成的一種開放的心態,如今還沒有那份土壤,若強要植花,必生毒草。再者說了,即便我能不把氐、羌當蠻夷乃至野獸看,朝中其他人呢?我手下很多人呢?社會環境、輿論就擺在這兒,若欲逆潮流而行,即便我是皇帝,估計也會受千夫所指,無疾而終吧。

別的不說,晉人世家大族,就肯從手心裡漏出點兒權力來,交給外族嗎?連給寒士他們都不肯哪!

裴該想要趁著這段世家遭受嚴重打擊的亂世,逐漸把部分寒門也拉進統治階層,說白了就是要擴大統治來源,加強上層的流動性,只有這樣,政權才有可能穩固。不過這必須溫水煮青蛙,緩緩圖之,在取得一定成效之前,我哪還有精力和力量去包容那麼多外族?

後世網路上某些人叫囂,說要殺盡外族,這倒是一勞永逸的去根之策,但問題是,即便裴該勉強可算個民族主義者,但絕非種族主義者,不願意搞種族壓迫乃至種族滅絕那一套,這殺盡外族也沒有多少可行性啊。即便冉閔那屠夫,把刀子指向人數最少的羯族,不也沒能殺完么?反倒把自己的統治根基給徹底挖斷了。

故此裴該是這樣指點游遐的:「我長遠的規劃,是將境內外族,凡農耕者,皆編戶齊民,徐徐更其風俗,等若中國;凡游牧者,分割其部、限定其地,使中國人牧守之,而非各部酋大統領之。然而此皆後話,今天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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