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 矜功六郡良 第三十一章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

王氏這處莊院的庄頭,本是一位寒門士子,託庇同姓,為京陵公家守庄。莊客們並未騙人,他確實是被縣令給叫去開會了,會議的內容是:石勒大軍就在附近的潁川和襄城,可能很快就會打過來,那咱們是守城呢,還是逃亡呢?要麼投降算了……

各縣長令,俗謂「百里侯」,在地方上權力很大,尤其晉代不置縣丞,縣令長之下就是主簿、錄事史等,皆為自辟的僚屬,不算正式官員,那一縣之尊彷彿就徹底地沒有制約了。之所以說「彷彿」,是因為縣令雖不受制於同僚、佐官,卻還要受制於地方縉紳、豪強,尤其這畿內之縣,到處都是豪門莊院,若是不跟他們打好關係,縣令長隨時都可能被參上一本,遭到罷免啊。

對於是守城還是降胡的大事,陽翟縣令當然就更不敢自專了,而必須先聽取縉紳們的意見。你若想守,縉紳們不允,說不定先群起而攻,砍下你的首級去獻給胡軍;你若想降呢?若縉紳們仍然心向晉朝,當場就敢綁了你而自署為令……

所以是一定要先開會商議,統一思想的。王氏那處莊院的庄頭,今日便也在受邀之列,不過因為各說各話,眾議難協,會上差點兒吵起來,根本沒出結果,所以他也不在縣城內留宿了,連夜趕回了莊院。進門才聽說,什麼,主人家兄弟竟然逃難至此?怎麼會有這種事兒?!

莊客門圍著庄頭,眾說紛紜。有人說:「必是假的。貴人們日常蒸羔做飯、煮豚為飲,再怎麼飢餓,怎可能吃得慣粗食呢?那兩人卻如同餓鬼一般,兩碗糙飯一掃而空,哪有些許貴人的體統?」也有人說:「多半是真。我看二人面上雖多塵土,擦一擦,臉還是白的;衣衫雖然臟污,質料卻好……」

最終大傢伙兒都覺得,再怎麼爭論也爭論不出個結果來,既然庄頭回來了,那您去瞧上一眼,不就一清二楚了么?

庄頭便問:「人在何處?」

「已打掃了柴房,讓他們睡下了。」

庄頭當即舉著火把,前往柴房查看。王氏兄弟奔躥了一整天,精神極度緊張,對前途幾乎絕望,好不容易到了自家地界,還勉強得了一飽,神經一放鬆,才倒下便即鼾聲大起。他們反正放心啊,我們就是真的,等庄頭回來辨認過了,必然倒頭便拜,那咱們肯定就能有好吃的啦,也不必要再睡柴房,就算小地方沒啥好東西,難道供奉還能比跟著司馬毗逃難的時候,被迫宿在馬車上更糟嗎?

庄頭舉著火把,就二人面上照了好一會兒,二人始終不醒,於是他便無聲無息地退至門外。莊客門又再圍攏過來,詢問端倪,庄頭垂首沉吟,好一會兒才說:「往日前往洛陽京陵公府上貢物,我只能站立階下,遠望主人家而已。方才見其面貌,彷彿便是,但亦難下斷言……」

莊客們就問那可該怎麼辦才好啊?竟然連你都認不清……庄頭壓低聲音,對眾人道:「我有一語,諸位靜聽。今胡寇肆虐,洛陽危殆,貴人們大多棄城而逃,則京陵公兄弟路遇盜匪,空身至此,本不出奇。然而若是認下,便須傾全庄之力,以供奉二公。去歲收成銳減,我每常擔心,今歲若不能足貢,二公將如何責罰……則以我庄之所有,實不足奉養二公,若致其怒,立命斷我頭都有可能,況乎汝等?」

眾莊客聞言,臉上都不禁露出驚恐的表情來。庄頭趁機說道:「反正我也不能確認,何不指斥為假,殺此二人。若本為假貨,殺之自然無妨;若是真的,去此二人,則本歲再無須供奉也,我與汝等共有這數十頃田與莊院,合力謀生,豈不是好?」

不少人聞言,目光中當即閃爍出光芒來,紛紛點頭應可;剩下幾個膽小的,見大傢伙兒的意見都已統一,也不敢站出來表示反對。可是雖然就此定計,說到動手殺人,卻全都你推我讓,誰也不敢上前應命。

他們之中,未必沒人有殺人的膽量,但大傢伙兒心裡有數,聽庄頭之言,這倆貨有七成就真是京陵公兄弟了,既是顯貴,又為家主,那誰敢親自動手啊?奴殺主可是大罪,是要五馬分屍的呀!

商量來去,庄頭說不如這樣吧,再容他們安睡一晚,明早起來,就假裝我尚未返回,你們再準備些粗劣飲食,下點兒毒藥,去給他們吃了——如此,則誰都不必親自動手啦。

王氏兄弟睡得很沉,對此自然毫無察覺。第二天日上三桿,二人才起,因為尚未有庄頭過來相認,所以也不便呼喝莊客,就自己出門來,在井邊打水洗沐了。王聿道:「不想這提桶竟然如此沉重……那庄頭還不回么?待其歸來,我必他要自挑水百桶,以解惱恨!」

隨即就見有幾名莊客哆哆嗦嗦地端著托盤過來,說庄頭還沒回來呀,你們先吃過早飯,慢慢等吧。然後放下食物,逃跑一般就閃得無影無蹤了。

王聿端起碗來就要吃,可是他昨晚的食物還在肚子里,沒有消化完,如今再見糙米、腌菜,就毫無食慾了。轉過頭來要請兄長先動筷子,卻見王卓盯著莊客們離去的方向,手捻鬍鬚,面色陰沉,半晌不言不動。

王聿問道哥你怎麼了,你也吃不下嗎?不如等庄頭回來,確認了咱們的身份,到時候必有美饌奉上——咱們一頓早飯不吃也沒啥大不了的。

正說著話,就看一條狗子垂頭翹尾,蹩將過來,王卓猛然間端起碗來,往那狗子面前一傾。王聿忙道:「何必如此,便食物不入口,也不必將去喂犬……」王卓擺擺手,要他稍安毋躁。

果然那狗子吃了糙飯,初時無事,又再轉了兩圈,都轉得王卓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,正伸手打算把弟弟面前那碗飯端起來吃了,狗子卻突然哀叫一聲,倒地抽搐。王卓面色大變,一扯王聿,說:「彼等已起殺心,快走,快走!」

兄弟二人急急忙忙,翻牆而出——好在有柴火捆墊腳,而且庄內諸人怕擔弒主之名,都想等這倆死透了才過來收屍,才使得他們順利逃出了生天。事後王卓跟兄弟解釋,說我看送飯來的那幾個人面色不對,都不敢正眼觀瞧我等——「若庄頭果然未歸,則彼等的態度當於昨日無異,何以驟然更改啊?」

而且不但不敢瞧咱們,他們似乎連手裡端著的飯都不敢瞧,眼神刻意迴避,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,故此我才判斷,飯中必有蹊蹺,拿狗來試,果然——「此必見我兄弟落難,庄頭起了異心,欲殺我等而自占莊院、田土也!」

王聿想想後怕,連眼淚都流出來了,連說:「如何敢起異心,是非人也,是非人也!」王卓冷笑道:「小人放辟邪侈,若無國法約束,自然無所不為——今天下大亂,臣可逼君、胡能凌晉,則以奴害主事,自然難免……」

兩天一路奔逃,慌不擇路,竟然登上了一座小小的山阜,差點兒找不到下來的途徑。在找路下山的時候,王卓突然間定住,就跟座雕像似的,半晌不動。王聿伸手在他眼前來回晃,說哥哥你怎麼了?嚇傻了么?

王卓一把拍開兄弟的手掌,沉聲道:「我非驚怕,實有所思也。」

王聿苦笑道:「於今當思我兄弟往何處去,如何活命,他事有何可想?」

王卓一挺胸脯,回答說:「我思孟子之語:『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勞其筋骨,餓其體膚,空乏其身,行拂亂其所為,所以動心忍性,曾益其所不能。』往日但守父、祖基業,錦衣玉食,無所勞心,誰想竟有今日?我等還當投長社鍾氏去,若斃命途中,自為天命,若僥倖不死,焉知非祖宗之所以責罰我等,欲我兄弟重振家業么?」

說著話一把抓住王聿的手,說:「茂宣啊,此去即渠水可飲、乞糧可食,唯求不死。既至鍾家,也須隱忍蟄伏,勿復膏粱習氣。鍾家終為士人,必不似彼等小人,敢妄起害我兄弟之心,但若盛氣相凌,亦難保全……」

王聿連連點頭,說哥哥你說得對,我不再尋死覓活的拖累你了,咱哥兒倆要一起含辱吃苦,相互扶持著活下去——妻兒尚在太原,怎能不見一面就死呢?

就聽王卓又說:「非唯求不死,望苟活而已。我等何以敗落至此?為國家喪亂也。國家因何喪亂?皆雲『肉食者鄙』,難道我兄弟非肉食者乎?先祖昔日率師滅吳,助武皇帝一統天下,子孫始能承其餘澤,目迷五色,口厭甘肥,然所謂『君子之澤,五世而斬』,豈能長久?若得機緣,我等當為國奮發,驅逐胡寇,恢複社稷,既安國而且復家,始不愧為王玄沖(王渾)子孫!」

當即指天發誓:「我王文宣若不能做中興名臣,垂名青史,則死不得入王氏祖塋!」

王聿趕緊去掩兄長的嘴,說你這誓未免發得太過了,就咱們這細胳膊細腿的,如何為國效力,驅逐胡寇啊?而且總先得保證不餓死、凍死再說吧,哥你未免想得太遠啦……

二人下得山阜來,尋路向東方而去。這一路上為了活命,真是什麼體統都不顧了,渴飲渠水,飢摘橡實,甚至於向人當面乞討,連走了好幾天——自然是又繞了彎路——才終於抵達潁川長社。到了鍾家門上一求告,人還真放他們進去了。

不過二王並沒能見著鍾氏的家主,接待他們的是一個年輕人,名叫鐘聲,字艾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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