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 矜功六郡良 第十章 相鄰放牧

吐延問所謂「裴大將軍」是什麼人,游遐便即指點一名從人,說你來給大傢伙兒說說吧。隨即解釋:「此人名喚陶德,本是裴大將軍親信部曲,跟從數年,大將軍之事,他最熟稔。」

陶德站起身來,作了個羅圈揖,然後說:「我家都督……即裴大將軍,見為中外兵馬大都督,實有經天緯地之能,當世英雄,莫能相比。然而我若只說都督在河西如何擊敗胡人,止此一仗,不見其能;若詳說都督事迹,怕是太長,不知各位可肯聽否?」

吐谷渾笑道:「明月初升,晚宴初始,肉未熟爛,酒也未足,怕什麼話太長呢?本欲我等起舞,為游校尉助興,既是有英雄事迹可聽,那便要勞煩足下了。」環視諸子:「汝等說對不對啊?」他已然意識到晉人口中的「裴大將軍」、「裴大都督」,必然在朝中執掌大權,所謂「知己知彼」,能夠趁機了解一下對方是怎樣的人,對於自己日後的生存乃至發展,都有著莫大的好處啊。

他既然都這麼說了,怎麼可能有人跳出來反對,說不想聽?當下眾鮮卑一起鼓掌,慕利延親自端了一杯酒,敬於陶德:「足下請潤潤喉嚨,好說裴大都督事迹。」

陶德接過酒來,一飲而盡,舔舔嘴唇,便道:「好,那我便從頭說起。我家都督姓裴,單諱為該,字文約,乃是清華世家,顯貴無比……」

游遐一直在關注著吐谷渾等人的表情,見對方有些茫然,便即打斷陶德的話,解釋說:「好比鮮卑,有拓跋、慕容、宇文、段等,並為顯姓,惜乎尚無一君。我晉人中,也有多家顯姓,共奉司馬氏為君,如河東裴氏,世為三公、宰相,主掌政事。」

吐谷渾點一點頭:「原來如此。」注目陶德,意思你繼續說下去吧。

陶德就此開始講述裴該的身世和經歷,當然都是經過裴該本人潤色的,陶德說得多了,如今熟極而流。鮮卑人也聽不懂其中很多名詞,還得游遐不時跟旁邊兒解說,但大致的意思還是明白的。

是說裴家世代顯貴,輔佐天子,但是後來有藩王作亂,妄圖篡位,謀害了裴該之父。裴該當時尚且年幼,與其兄一起得群臣拯救,得免一死,被流放遼東。好在才走到半道兒上,叛逆的藩王就被各路勤王兵馬所殺,兄弟二人遇赦還朝,都被任為高官。

此後不久,胡軍侵擾,裴該跟隨執政的藩王率兵離京,可惜才一見陣,主將就病死了,在羯兵的突襲下,全軍覆沒,諸將吏全都做了俘虜。眾人哀哀求免,只有裴該抵死不降,當面咒罵石勒……

聽到這裡,吐延忍不住插嘴說:「倒是個好男兒,我若為石勒,必不忍殺之也。」

陶德說對啊,英雄壯士,豈可擅殺?這是有干天和的——石勒也是如此,他把裴該囚禁在馬廄之中,想要消磨他的韌性。其後裴該尋機欲逃,卻突然發現自家姑母竟然也陷身敵營,為救姑母,乃對石勒虛與委蛇……

長篇故事,經過前世慣聽評書、常看網文的裴該本人組織,再教給陶德,真正是波瀾起伏,離奇莫測,聽得眾鮮卑如醉如痴。陶德根據裴該的教導,還時不時在肯兒節上略作停頓,說我講渴了,要先喝杯酒,或者我講餓了,要先吃塊肉,吊足了聽眾的胃口。

一直說到月上中天,裴該終於順利進入長安城,執掌國政,眾人無不慨然而嘆,咀嚼回味。吐谷渾心說,我所料不差啊,這個裴該不但是晉的重臣,而且如今是天子駕前第一人,晉天子似乎尚幼,那長安之事,還不是裴該說了算嗎?瞥一眼游遐,心道看來不是天子遣來的游校尉,而是裴大將軍遣來的。

就聽吐延開口問道:「足下說了那麼多,我卻還有些不明白。」

陶德問他:「有何不明?」

吐延道:「裴大都督實為當世英雄,可惜不得親見——則大都督究竟是何相貌,可肯描述一二么?」

陶德已經有了五六分酒意,當下一抬手:「汝且站起身來。」

吐延有些茫然,依言立起。陶德上下打量他一會兒,便道:「以汝為比,都督身量與汝彷彿,年歲亦彷彿,面上甚白,不似汝這般黑也,皺紋也少,光潤如玉;汝鬚髮都有些捲曲,都督頭髮墨黑,須直如箭;汝這雙瞳卻似有些渾濁……」其實是因為吐延聽故事高興,也已經喝了不少酒啦,目光多少有些迷離——「都督雙瞳晶亮,視人若電,直入人心。」

頓了一頓,又說:「都督指揮千軍萬馬,無數豪勇之士,都欲為其前驅,自身是不必披堅執銳,去直面賊寇的。平素也不拔劍,手執三尺竹杖……汝不知何為竹?竹亦木屬,筆直圓潤,晶瑩碧綠——都督手執三尺竹杖,指揮若定,但一揚起,千軍號呼,但一落下,萬眾辟易。我看汝也是個壯士,但比之都督,有若螢火之比皓月、羔羊之比猛虎!」

游遐呵斥道:「不得無禮!」隨即笑對吐谷渾:「裴大將軍固然天人之表,當世無匹,我看令郎也是豪傑之相……」

吐延心道你這話,不還是在說我比裴該差很多麼?當下酒意上涌,便朝老爹一拱手:「大人,世間既有如此英雄人物,若不得見,必為終身憾事。兒子請求隨天使往長安去,拜見裴大都督,若果如陶德所言,我便甘為驅策,再不提從胡之事了!」

吐谷渾氣得臉都青了,心說你這話雖然在理,但……能不能別把「從胡」二字說出口來?或者你用鮮卑話說成嗎?就聽旁邊兒游遐問道:「令郎本有從胡之意么?」吐谷渾連連擺手:「絕無此事,絕無此事啊,小兒中國話說得不好,時常辭不達意,游校尉休怪。」轉過頭去一瞪吐延:「還不下去冷水澆頭,醒醒汝的酒!」

慕利延趕緊過來,把吐延扶下去了。吐谷渾心說我乾脆把話給說開了吧,便即舉起酒杯來,朝游遐一敬,說:「我在草原之上,終日與牛羊打交道,而不知世間尚有龍虎。今日始知,竟有人能以兩萬兵馬,一戰而敗劉曜二十萬胡師——則裴大將軍非人也,簡直是天神下界!小兒欲往拜謁之心,純出至誠,即我亦想去向拜會裴大將軍了……」

游遐笑道:「此亦不難,我可引尊父子前往長安拜謁。」

吐谷渾假意皺了皺眉頭,說:「長安城內,終究還有天子,裴大將軍再勇,也是天子駕前之臣,我若前往,豈可不並謁天子啊?然而終是邊鄙野人,身無官職,哪有資格去見天子呢?」

游遐心知其意,便道:「足下若想得官,倒也不難,今裴大將軍執掌國事,等閑將軍之號、縣侯之爵,可以自專。只是……」

「只是什麼?」

「官爵為國家名器,豈可輕易授人?貴部往日唯輸各郡貢賦,且均未入長安,則裴大將軍以何名義授足下官職啊?」

吐谷渾點一點頭:「此言在理。」當即舉起酒杯來,朝游遐擠了擠眼睛:「此事可以再議,足下且盡此一杯。」

兩人各自心中有數,於是游遐喝完這杯酒,便即站起身來,說自己尿急,要找地方放水。吐谷渾當即一扯他的胳膊:「同去,同去。」幾名部曲還待跟從,吐谷渾擺擺手:「自家營中,難道還會有刺客么?何必汝等相隨,且退,且退。」

二人把臂而行,走到暗處,一起解褌,吐谷渾壓低聲音問道:「游校尉此來,必然是奉了裴大將軍之命,要我部效命了。不知我當如何做?」遊子遠剛才的話說得很明白了,官職可得,但要拿功勞來換——我能為裴大將軍立什麼功,且說來聽聽?

游遐首先說道:「足下與令弟間之事,我亦有所耳聞,則若足下不遷至萬里外,必當歸入令弟帳中,供其驅策,應無率部相鄰放牧之理——可是如此啊?」

吐谷渾不明白游遐突然間提起這個話頭來,究竟是何用意,只得老實回答:「游校尉所言是也。」

游遐便道:「今南陽大王在上邽,距離長安尚不足千里,可謂相鄰放牧……」

吐谷渾悚然而驚,隨即頷首:「原來如此,多承游校尉指教——裴大將軍可是要我發兵上邽么?」

游遐搖搖頭:「尚且不急,足下記得此事便可——裴大將軍終有率師上隴的一日,且為期不遠。如今大將軍當面之敵,乃是盧水胡……」

……

本年七月,長安朝廷突然下詔,命北地、新平、安定三郡發兵,合攻盧水胡。

盧水胡首領彭夫護曾經為父報仇,叛晉攻殺了賈疋賈彥度,並且接受劉聰梁州刺史的任命,迄今為止,整整四年時光過去了,他卻依然在安定郡內逍遙無忌。此前劉曜猛攻馮翊、北地,逼近長安,則以索綝、麴允為首的關中勢力不克往攻,尚有可說;如今既然劉曜敗退,二郡克服,那麼總應該可以騰出手來收拾彭夫護了吧。

賈疋出身不高,他是姑臧賈,不是襄陵賈,屬於二等世族,乃曹魏太尉賈詡之孫。賈太尉雖然多次擾亂政局,名動天下,仕魏後位列三公,但他「懼見猜疑,闔門自守,退無私交,男女嫁娶,不結高門」,加上子孫多非傑才,故此家族勢力並不繁盛。直至三傳而出了個賈疋,頗有乃祖之風,「少有志略,器望甚偉,見之者莫不悅附,特為武夫之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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