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 矜功六郡良 第一章 或為渡江楫

晉建興四年五月,石勒擒殺王浚的消息終於傳到了洛陽。司州刺史祖逖接到信報,不禁緊皺雙眉,沉吟不語。

時群僚在座,從事蔡豹拱手道:「今羯奴既破大司馬,其勢日固,地與我接,濮陽、東平間或將遇警,當遣大將前往鎮守才是。」

祖逖並不回答,彷彿沒有聽見,他又沉吟了好一會兒,才笑笑說:「此乃理所當然之事,我豈有不知?士宣何必多慮。」

祖士稚威嚴日重,然而若非戰時,對待下屬向來溫婉寬厚,很少拿話堵人,唯獨對於這個蔡豹蔡士宣,卻從來鼻子不是鼻子,眼不是眼的,也不知道為什麼,瞧見他就來氣。只不過蔡豹年紀大、資格老,曾經擔任過長樂、清河兩郡太守,在祖逖兵進陳留時前來相投,所以祖逖也不好意思直接把他給轟了走。但幕僚數年,蔡豹卻仍然只是諸多從事中並無實際職司的不起眼的一員而已。

祖逖堵完蔡豹,便即抬起頭來,環視眾將吏,笑容略顯苦澀地說道:「披堅執銳、臨陣交鋒,裴文約不如我,若無陶士行,他焉能屢挫胡寇啊?但論及運籌帷幄,把握大局,則我不如裴文約遠矣……曩昔裴開來洛,傳裴文約語,說王彭祖老耄昏悖,若羯奴急襲幽州,恐怕不到半歲便將喪敗,我尚未信。如今看來,即幽薊遼遠地事,亦不能逃過裴文約如炬之雙目也。」

當初裴開說那番話的時候,在場只有祖逖和溫嶠,在座將吏都未能與聞,如今聽祖逖說起來,不禁各自倒吸一口涼氣。

然後祖逖就問了:「誰可去守兗東,以防羯奴南下啊?」

督將徐龕當即請令,說:「末將為泰山人,與濟北、東平相鄰,素習兗東風土,願為明公禦寇!」

祖逖想了一下,微微搖頭道:「以卿之能,足可守備一郡,然河防漫長,非卿所可獨任——我當署卿東平內史……」隨即一指末位某人:「子室可為濮陽內史。」轉過頭命令書記孔浚,即刻草擬奏書,上報朝廷。

可是等到諸將吏都退出去以後,李矩卻又蹩了回來,壓低聲音對祖逖說:「只恐桓宣心在建康,不宜授予重任啊……」

桓宣就是祖逖剛才點名的那位「子室」,他是豫州譙縣人,曾經避難南渡,被司馬睿任命為丞相府舍人。祖逖佔據譙縣後,司馬睿遣桓宣還鄉相助,也被任為幕中從事。

故此李矩認為,桓宣身上可是打著建康的標籤哪。此前裴、祖奉命北伐,結果才下洛陽,建康便即下令退兵,祖逖舊將還則罷了,李世回這種一直在中原廝殺,日夜期盼援救的將領,卻由此對建康政權充滿了反感。所以啊,明公你怎麼能相信桓宣那小年輕呢?

祖逖笑笑:「我嘗與君等言道,人不分南北,皆當戮力同心,始可克複舊疆。桓子室在我幕下兩歲有餘,日常忠謹,難道不可信么?況且其人素來篤厚,又豈會為建康做間?」擺擺手:「無須多言——我不日或將入關往謁天子,世回可肯相從啊?」

李矩皺皺眉頭,問道:「前朝命來召,我等也皆懇請明公往赴長安,明公不聽,何以今日起意入關啊?」

祖逖回答說:「君等勸我應召,不過以為裴文約入關,得授侍中,而我止一刺史耳,若肯前往,高位可致罷了。然而此前召我者,索巨秀也,其意乃欲用我以制衡裴文約,我若不察,貿然前往,則裴某將如何看我?」

李矩一撇嘴:「明公待裴公過厚矣。」

祖逖正色道:「我若不識裴文約,何以能有今日?昔在建康,衣食兩難,無奈之下,竟遣門客扮盜劫掠,全因文約設謀,始能中流擊楫,進抵江北。復至豫州時,又多得徐方供應糧秣、物資,否則,恐怕我至今也不過頓足於潁川、襄城之間,難以與卿等相合,克複洛陽了。人既以厚德待我,我又豈能不報啊?」

李矩道:「裴公自請入關,得為侍中,今更執國政矣,而一重號將軍尚不肯與明公——誠恐其今日之心,不似當日。」

祖逖微微而笑,說那就等著瞧吧——「我意文約前不肯為我求高位,乃因政出索、梁,恐我德彼,而與他疏遠罷了,且易為索巨秀尋機間我二人……」

裴該和祖逖經常有書信往來,鑒於多年來的交情,內容還是比較坦誠的。裴該在信中說了,我本以為一入關中,即可與索、麴等攜手,共御胡寇,誰知道他們防我跟防賊似的……我不願意同僚間起齟齬,得使胡寇趁虛而入,所以多少退了一步。即便侍中之位,也是跟索綝、梁芬折衝了很久,始得請授,實在沒精神頭再為祖兄索取高官顯爵啦。你先等等吧,等我在關中站穩腳跟,自有還報。

而對於祖逖來說,他雖然也熱衷於名位,但還真沒有一步登天的奢望,以他的家世、履歷,得任司州刺史,總河南軍政,就目前而言,已屬滿意。況且他也雅不願入關,去面對索綝、麴允等輩。

祖逖是瞧不起索、麴的,當世英雄,他覺得能與自己並列的,也只有老朋友劉琨和新朋友裴該兩人而已。索、麴乃至梁芬那票關西士人,雖然論家世理論上與祖逖基本持平,都是一郡之雄長,但祖逖還真沒把他們放在眼中。

因為門閥的來源,本是漢代的經學世族,得靠詩書傳家,有學問墊底,才能世代官宦,而唯世代官宦,始可維繫家名、擴展家業,雄長一方。但是漢末經過董卓之亂,華陰以西地區長時間被李傕、郭汜、韓遂、馬騰等軍頭所掌控,其中除了韓遂讀過書外,全是一票大老粗,士人大多被迫逃離,所以文化底蘊相當薄弱。

敦煌索氏從索綝之父索靖始得知名,也不過一代兩千石而已。金城麴氏先祖雖為漢哀帝尚書令鞠譚,但獲罪被削職為民,為避禍改了姓氏,此後終整個東漢朝,徹底沉寂;漢季和曹魏時期倒是出了幾個有名的麴氏,比如麴演、麴光等等,基本上全都是武裝作亂的叛匪。烏氏梁氏不過是解縣梁氏的旁支罷了……

與此相對,關東地區的文化層級就要高得多了,雖經漢季喪亂,亦不蹉跎,舊族有潁川荀氏、弘農楊氏、博陵崔氏等,新族有聞喜裴氏、襄陵賈氏、琅琊王氏等,無不煊赫。即便偏遠的幽州,先後有劉虞、袁紹等統治,亦重文教,范陽祖氏從漢季起便世出兩千石,又豈是那些關西佬可與相提並論的?

所以你讓祖士稚入關去向那票關西俗人低頭,他怎麼肯干啊?而若純以武力壓服,即便不提裴該所言,大敵當前不宜爭鬥,祖逖心說那我跟索、麴等軍頭又有什麼區別了?面對李傕、郭汜,我絕不肯做張濟!

故此索綝為梁芬所惑,想得挺美,欲召祖逖率兵入關,以制衡裴該,但祖士稚就偏偏找借口不肯成行。直到今天,因為聽聞裴該已逐麴殺索,執了國政,祖逖這才起了入關之意。

當然啦,前詔既已推卻,已然失效,他是不是能入長安,還得看裴該掌控下的朝廷是不是肯召喚他。祖逖因而對李矩說了:「今裴文約既執政,不日便當有詔,召我入長安,與他計議大事也。」

李矩尚且未信,誰想隔了不到五天,就真有制書從長安快馬傳來召喚,且拜祖逖平利縣公,加驃騎大將軍銜,僅論軍號,反在裴該之上!

……

祖逖帶其從子祖濟,大將李矩、衛策等,提兵五千,浩浩蕩蕩經過華陰,前往長安。離城尚且十里,便見前面旌幟飄搖、車馬羅列,裴該、梁芬竟率百官親自出城迎候。

祖士稚倒不禁嚇了一跳,急忙策馬前出,然後翻身而下,拱手致意。裴該還禮後,邁前一步,抓著祖逖的手,殷勤笑問:「祖君此來尚順利否?」

祖逖忙道:「裴公今為朝廷重臣,實執國政,何必親自來迎?祖某如何敢當啊……」

裴該笑道:「祖君不要生分了,仍呼我字可也。我與祖君自江東結交,情若兄弟,戮力同心,相互扶持,乃至於今日,又豈有不迎之理哪?」

其實裴該這話還沒有說透,固然他跟祖逖恩義相結,交情莫逆,而且志趣投合,都想驅逐胡虜,恢複社稷,不僅是朋友,更可以說是「同志」,使得他即便執掌了國政,也不可能把祖逖當普通下屬來對待。但更重要的是,他的靈魂本來自於後世,對於「或為渡江楫,慷慨吞胡羯」的祖大將軍本來就很崇敬。穿越而至兩晉之交,豈可不識祖士稚啊?就如同穿越而至兩宋之交,若不能得見岳鵬舉,那還是一根繩子直接弔死好了——你幹嘛來了?!

在這段混亂、黑暗的歷史時期,在裴該看來,能夠輝耀一代,進而燭徹後世的,也唯有祖士稚一人而已——固然不少人更喜歡劉越石,但他卻認為劉琨遠不如祖逖。

既然如此,那祖逖在裴該心目中的地位,就不僅僅是一位朋友,是一位同志,是一名同僚,是一名下屬那麼簡單啦。自從相識以來,他對祖逖的態度便自然與對他人不同,若在後世人看來,大概就只有「相性」契合這麼一種揣測了。但其實裴、祖二人無論個性還是脾氣,卻都未必全然相投,從某種意義上來說,裴該一直在刻意奉迎著祖逖……

裴該引祖逖與百僚相見了,然後便導其進入長安城。二人並馬而行,祖逖就壓低聲音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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