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 浮雲蔽頹日 第五十章 偽書

祖逖在洛陽,日夕營建宮室,同時鞏固河防、督課農桑,每天忙得足不點地,整個人都累瘦了一圈兒。直等到李矩、魏該、馮龍等將在大荔城下摧破胡軍,復帶著裴該賞賜的大批繳獲物資返回河南,祖逖親往郊外迎之,笑逐顏開地對諸將說:「前慮大荔有失,卿等難救,又恐劉粲趁機渡河,呼應劉曜,我將兩月不得安眠,且不敢飲酒矣。今幸大勝,胡運將息,我心稍安,乃可與諸卿痛飲!」

於是盛擺酒宴,款待歸人。可是諸將吏對著酒盞直流口水,卻偏偏不見荀邃、荀闓二人到來,這人不齊,可怎麼開宴啊?

荀邃、荀闓本是前司空荀藩之子,奉其叔父荀組之命,在祖逖北伐時於家鄉潁陰召聚了族人、部曲、鄉黨千餘人前來相投,被祖士稚署為參軍。這二人平素忠勤耿介,隨傳隨到,怎麼今天通知已經下達半天了,始終不見人影呢?

祖逖已經派人去催了兩次,一開始回報說二荀不知何故,突然出城去了,再派人前往城門附近訪查,卻不見二荀蹤影。祖逖正在納悶,琢磨著是不是不管他們了,咱先開宴啊……然而二荀高門世家,他向來禮敬有加,又實在是不敢輕慢。

正在煩躁,忽聽門上傳報,說荀邃終於過來了。祖逖趕緊說了聲「請」,然後等荀邃一進門,他就問:「道玄因何遲至?令弟何在啊?」荀邃儀態端莊地深深一揖:「既奉鈞命,不能即來,明公恕罪。其實是忽得消息,家叔父北歸河南,故此我兄弟前往城外迎候……」

祖逖話才聽到一半兒,就「忽」地跳了起來,連聲叫道:「什麼,荀公返洛了,見在何處?」

「舍弟奉之在衙外……」

祖逖說怎麼能讓荀公跟門外呆著呢,趕緊請進來啊……不,我當親迎才是。於是急忙整頓衣冠,率領眾將吏迎出大門之外,將荀闓攙扶著的一名白須老者恭請進了衙署,讓至首座。

這位老者,自然便是二荀的叔父、當朝太尉荀組荀泰章了。祖逖率先向荀組敬酒,同時請問,說太尉您不是跟著東海大王返回江東去了么,怎麼又返回河南來了?荀組笑一笑,回答說:「吾方從駕至於江上,因感風疾,病卧不得協行,只得寄居將養——終究老邁,已不堪遠涉江河了。忽忽三月,既得病癒,因思二侄,便來叨擾祖君……」

他在席上是這麼說的,但其實剛才跟兩個侄子見面之時,卻是另外一番說辭。荀組道:「今卿等留輔於祖士稚,景猷(荀崧)與裴文約結姻,我本欲前往建業,投效琅琊大王,如此狡兔三窟,斯可使我荀氏善保家業,紹繼綿長。奈何……才至江北,便感瘴息迫人,老骨不舒,因思江南卑濕,蠻夷所居,我終究年邁,豈能埋骨於江湖之上、禽獸之所呢?故乃藉病滯留,待聞裴、祖已收河南,光復洛陽,而胡寇退去,暫無警訊,便北返來會卿等。」

他不是真有病,是實在不願意拋棄故土,跑去江南那種蠻荒落後的所在啊。在原本的歷史上,荀組確實是在後年(公元318年)因形勢所迫,率領家眷南渡了,被晉元帝司馬睿授予錄尚書事的要職,又數年,復任太尉,然後就埋骨在了建康。

不過歷史已經改變了,老頭兒走到半道兒,一聽說啥,北伐打得挺成功,洛陽都已經克複了,那我還跑什麼呀?於是稱病卧床,再不肯走啦。隨即遣人密探河南消息,等知道局勢基本已經穩定了下來,他就乾脆原路折返。

祖逖接到了荀組,真是不勝之喜。要知道荀氏數百年的中原望族,根基深厚,門生故吏不說遍布天下,就這司、兗兩州,那也是滿坑滿谷啊。祖逖不是河南人,本身家世也不高,威望不足以遍邀轄區內士人相輔,故此才深深禮敬二荀。但這要是有了荀組做號召,那不比荀邃倆兄弟更強上百倍嗎?

荀組是什麼人?其亡兄荀藩曾為司空,他本人仍是當朝太尉,他老爹荀勖是開國司徒,這不是「四世三公」了,三世就已三公;更別說往上論到荀爽,在漢季就做司空,下一代還有荀彧,然後荀攸,等等。可以說當世顯族,無過荀氏,就連裴氏家底都沒荀氏那麼厚,再加上人丁相對單薄,還散在各處……

而且荀組還是當今天子司馬鄴的舅父,身份如此高貴,若能為他祖士稚的施政背書,河南還怎麼可能穩定不了?

祖逖為此極為尊敬荀組,特地為他獨起廣廈高邸,在洛陽安居,還硬塞了不少僕役乃至婢妾給老頭兒。在這條時間線上,可以說荀組對於祖逖鞏固在河南的勢力,出力不小。

……

接到荀組的數日之後,某日祖逖正在聚眾議事——當然沒有荀組,老頭兒若來,那得他召集開會,就沒祖士稚什麼事兒啦——忽然有巡將來報,說可能是抓著了一個姦細。

祖逖就疑惑地問啦,怎麼叫可能?是否姦細,你們沒有先拷問清楚了再稟報嗎?巡將回答說:「有人夜闖關卡,我等追捕將及,他卻悍然自盡了,搜其身上,得到一封密書,其上竟有裴侍中的印鑒,因此不敢確定……」

祖逖更奇怪了,既是裴該的送信人,不管他送給誰的,為啥要硬闖我的關啊,更為啥眼看逃不了就自盡呢?便命將書信呈遞上來。展開來一瞧,只見上面寫著:

「石將軍閣下:

「前得將軍奉書,內情知悉,吾昔日違命,情非得已,實感慕將軍龍鳳之表、英邁之姿、活命之德及重用之恩也。今將軍鷹揚河北,該不幸而受任徐方,忝為敵國,然實不敢當將軍之鋒銳,因此避至西隅。

「今將軍當慮者,幽州王彭祖、并州劉越石,及青州曹嶷,而非該也。為將軍計,可先定幽,而後收並,復滅嶷而揚威淮上,該必奉土以歸將軍。該在關中,自在經營,牽絆胡寇,西事不必慮,將軍乃可全力以謀關東。

「後日若將軍許,可劃地而治,如楚漢故事;若將軍不許,該必束手,豈止退避三舍而已?曩昔若非將軍抬愛,該已埋於土壁下,墓木拱矣,豈敢背活命之德而逆於將軍乎?衷心耿耿,將軍明鑒。」

祖逖讀了,不禁連連冷笑,便將書信遞於書記,命交於眾將吏傳看。在座除了馮龍等幾個文盲、半文盲外,超過半數覽閱後都不禁大吃一驚。魏該搶先問道:「得非是裴公寫與羯奴石勒的書信么?」

雖然最終沒有落款,但行文中多處以「該」自稱啊,而且據說還用了裴該的侍中封印。開篇就稱「石將軍足下」,說此人方經營河北,當面大敵有王浚、劉琨等……除了石勒還可能有誰?再說了,裴該在寧平被俘,同僚都被殺盡,石勒唯獨饒恕他一個,使得他有機會逃歸江東,這事兒如今可謂盡人皆知啊——尤其是跟他打交道最多的祖逖陣營。

可是信中的言辭,卻實在卑恭屈膝,不象是裴該慣常的為人……當然啦,人都是有多張面孔的,裴、石之間終究相處過一段時間,交情究竟有多深厚,誰都說不清楚。而且說不定就是在胡營中那段時間,裴該被石勒給折服了甚至是嚇怕了呢?

倘若此信是真,則裴該與石勒之間分明暗通款曲,其心叵測哪!

祖逖就問眾人:「就卿等看來,此信是真是偽啊?」諸將吏都回答說:「我等莫辯。」瞧著不象真的,可誰都不敢擔保。李矩則猜測道:「此或裴公身在關中,恐石勒揮師南下,動搖其徐方基業,故此卑辭以羈縻之……」但這終究不是光彩的手段,所以送信人才要夜闖關卡,然後著急自殺吧?

祖逖輕輕嘆了口氣,說:「不想我麾下竟無一智謀之士,可以得見此書之偽!」旁邊書記聞言,起身拱一拱手:「末吏僭越,實已知其為偽,唯官卑職輕,不敢坦言耳。」

祖逖饒有興趣地瞥了他一眼,說:「哦,元恆能見其偽?則其偽在何處,可說與諸君聽。」

他這名書記也就才過弱冠之齡,姓孔名浚字元恆,是聖人苗裔,本籍曲阜。因為曹嶷肆虐青州,他被迫離鄉逃至兗州,得人推薦入了祖逖幕府。這小伙兒平常寡言少語,也不見有什麼能為,只有一筆字還寫得不錯,故此被祖逖命為書記。

孔浚得到了祖逖的允准,便即轉向在座眾人,先深深一揖,然後才說:「末吏日常為明公打理文書,裴公往來信函,見之甚多,此並非裴公親筆。」他是懂書法的,是某個人親筆寫就,還是別人模仿的,大略都能辨識得出來。

魏該反駁道:「既與羯奴暗通,便不敢親筆行文,恐是他人代筆,也不出奇啊。」

孔浚微微一笑,回答說:「此事必然隱秘,豈可由他人代筆?如裴公日常公文,皆出書記之手,唯與明公往來書信,必然親筆,以示敬也。則此書言辭,如此謙恭,為定石勒之心,又豈敢不親書?且若恐怕為人所發,不敢親書,又何以獨加印信呢?」

他怕被人發覺了隱秘奸謀,不敢親筆寫信,那為什麼又蓋上了自己的大印呢?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?

「且如書中所言,石勒在河北,當面之敵首在王幽州與劉并州,豈敢遽下徐方,而使裴公憂慮至此?便下徐方,明公與裴公相交莫逆,又當鄰州,豈有不救之理?何以裴公來書,無一字言及徐州懸危,請加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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