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 浮雲蔽頹日 第四十九章 仁至義盡

王隱一開始多少還在為麴允考慮,等聽到裴該命麴昌傳言說:「我所欲取者,豈止吳皮的人頭?」不禁背心一寒,吳皮血淋淋的人頭如在目前,總覺得這句話是奔自己來的……故此堅持不讓麴允出城,也不肯開門放裴該進來。

他對麴允說,反正裴該也拿你沒招,麴昌也已經被放回來了——難道裴文約還真敢背負著殘害友軍、傾軋同僚之名,發兵攻打萬年么?

麴允聞言,不禁苦笑著搖搖頭道:「若當太平時節,我自不懼裴文約,但無謀逆之舉,朝廷不下詔討伐,誰敢擅殺國家公卿?最不濟我辭職返鄉,亦不失為一富家翁。然今當亂世,人相傾軋,動輒斷首,此等事難道還見得少么?」

隨即長嘆一聲:「前閻鼎殺梁正析(梁綜),而我等殺閻鼎,既無天子之旨,亦無朝廷之詔——子曰:『始作俑者,其無後乎』,今日看來,正我等之謂也!」

隨即轉過頭去問麴昌:「徐州軍果如此能戰否?我今尚余萬眾守備萬年,裴文約將多少兵來,可能破城么?」

他就多餘這一問,麴昌既不懂軍事,又早就已經被嚇破膽了,當下極言徐州軍勢之盛——「裴公將多少人來,我亦不知,但見漫山遍野,皆為所部旌幟。聞其在大荔本有三四萬眾,收得劉曜敗兵後,不下七萬之數,或將其半開至城下。大荔雄偉,非萬年可比,故能抵禦胡寇半月,然後一舉挫敗之。萬年城小堞低,士卒渙散,誠恐連一日亦不可守,必將為裴某所破!為今之計,或降,或走,還望明公早下決斷啊!」

王隱極言「降不得!」若降了,那我就危險啦——「為今之計,只有暫且敷衍,而明公暗率部眾棄萬年而西,去投南陽大王!」可惜裴該來得那麼快,否則若南陽王的大軍前來增援,咱們就不必要逃跑了。

麴允素無決斷,猶豫半晌,才想起來再問問麴昌的意見。麴昌說當然要趕緊逃啦——「今裴公使人於城下呼喚許久,而城門不開,乃厲色申斥我。我入城亦小半日,若還不應,恐怕他一怒便將攻城!我意城中軍士,不必俱攜,唯率親信部曲,急出西門為是——事不可遲,遲必罹禍!」

麴昌本為北地太守,後來失地逃依麴允,日常負責民事,對於軍事並不怎麼涉足,也不明白強兵、弱旅之間的差別。故而前此假裝應援大荔,麴允派他率兵前往——總歸是同族兄弟啊,比較信得過,況且胡軍已退,也不會打什麼仗,麴昌難道連領一隊人安全走到大荔去都幹不成嗎?

可是誰想到這些天麴允忙著整修萬年的城防,驅策士卒急了一些,就引發了軍中劇烈的反彈。本身麴允領兵打仗就是二把刀,與胡軍作戰敗多勝少,勝的那幾仗還全靠索綝或者涼州兵前來救火,先幫他把硬骨頭給啃乾淨了,正所謂「強將手下無弱兵」,那弱將手下又安有強兵啊?萬年之卒向來渙散、疲沓,這一加重負擔,當場就要嘩變。對此麴允不敢下狠手彈壓,只能散財安撫,可你越是軟弱,士卒就越不把軍法放在眼裡,就此形成了惡性循環。

所以此前整軍北上,才會浪費那麼長時間,一則士兵們對於北方形勢並不清楚,生怕尚有胡寇殘部游弋,不敢前往大荔,二則他們也想趁著拖拉,多勒索主將一些財帛。麴昌經過此事,可真是被驚著了:原來領兵作戰如此之難啊,原來軍隊從屯紮轉向行軍,要耗費那麼多錢糧、時間哪!

那麼到了今天,若從王隱之計,逃離萬年,去依附司馬保,就必須要行動迅速,否則裴該又怎耐煩多等?可是上次調動五千兵馬,就花了整整七天,如今要把這剩下一萬多人全都帶上,得花多少時間?恐怕士卒還沒能齊聚,命令還沒能下達,人徐州兵就都已經爬上城頭來啦!

所以要走趕緊走,別多帶兵了,就最親信的部曲護衛即可!

一支軍隊開拔究竟需要多少時間?因應主將能力、士卒素質、周邊情況的不同,答案自然也會有所不同。麴允終究久經戰陣,軍事素質非麴昌可比,放這年月也勉強可算是跨在了及格線上,故此他很清楚,理論上調動全城兵馬,暗開西門出去,可能還用不了一個時辰。

然而理論只是理論,實際情況是,近年來士氣日益渙散,不但無法與強敵交鋒,即便日常調動,也感遲鈍、拖沓。他還納悶,為什麼會這樣呢?我待士卒不可謂不厚,還竭力保護他們,不使他們妄當強敵,沒有確定的軟柿子,堅決不去捏……為何士卒不衷心擁戴我,卻總要跟我擰著干?

就好比他同樣不明白,關中各郡國守相都從他這兒得到過不少的恩賞,通過他得征鎮軍號,得節杖,得侍中、常侍等加銜,尤其安定太守焦嵩當年還是他麴某薦舉任官的,然而屢次與胡軍交鋒,請求救援,卻無一兵一卒肯至。焦嵩甚至直言:「須允困,當救之。」等到你麴大將軍實在熬不下去了,我再發兵救援吧。

麴允心說,難道是氣運使然,老天爺故意要跟我作對嗎?就好比這次,真正閉門家中坐,禍從天上來,就算我不派兵去救援大荔,裴文約你也不必要這麼光火吧,竟然揮師想來火併?!我要是你那麼大氣性,關中諸守相都不知道死了幾回了……為今之計,只有逃亡,但就前日發兵那速度,可見士卒多不用命,再想領著他們逃跑,確實太費時間,倘若喧嚷起來,使城外徐州軍有所察覺,那我多半還跑不了啊!

罷了,只好如麴昌所言,只帶親信、部曲逃亡吧。

於是便命王隱遣人致語裴軍方面——繼續在城頭呼喊——說今天時間太晚了,眼瞧著天就要黑了,不妨請裴公暫在城外休歇,明日一早,便開門迎裴公入城,與麴公相見;麴允趕緊收拾行裝,召集部曲及尚且得用的將吏士卒,總共一千多人,急開萬年西門而遁。

……

萬年方面的致語報至徐州軍中,裴該不禁莞爾,對左右說:「聞昔宣皇帝之伐曹爽,詭稱不害性命,召其來歸,曹昭伯繞室一夜,始出而降——若求冒險犯難,做雷霆一擊,躑躅不下,猶有可說,若止將生死由人執掌,又何必徘徊?本以為傳言誇大,不想世間果有此等人——麴忠克是也!」

你既然決定跟我會面,低頭認慫,那就趕緊打開城門啊,多挨一晚上能落著多大好處?還是說你其實還在猶豫?可是你已經沒有太多道路可走了啦!

旁邊游遐提醒道:「恐是敷衍之策,其實欲走。」

裴該點點頭,說:「此亦不可不慮。」略一沉吟:「我在城北,東面為司州,南下是長安,麴某必不肯附祖士稚、索巨秀,唯有西走上邽,逃依南陽王……」當即掃視眾將,厲聲道:「誰肯為我當道設伏,斬下麴忠克的頭來!」

隨行眾將,除了劉夜堂略微猶豫了一下外,全都不打磕巴地拱手道:「末將願往,必取麴某首級,獻於都督帳前!」

裴該「哈哈」大笑,當即放緩了語氣,擺擺手:「戲言而已,麴某終為朝廷重臣,豈能無詔而殺?」瞧了瞧,誰比較謹慎、聽話啊——劉夜堂?不行,這傢伙持重有餘,威嚴不足。最終點了部曲督文朗,命其統領五百騎兵,趕緊前往城西埋伏,若見到麴允逃出城外,兵多你就牽制、騷擾,等我大軍來合,倘若兵少,則如此這般……

文朗領命而去,徐州軍中這集結、行動的速度,自非麴部可比,麴允那兒一千人還沒召集齊呢,文朗都已經在萬年城西十多里處,找到個合適地形,摸黑等著他了。三更時分,麴允帶著麴昌、王隱等人潛開西門,奔逃而出,行之不遠,忽聽一聲鼓響,隨即道路左右各亮起了一溜的火光。

抬頭一瞧,就見一將頂盔貫甲,騎馬按矛,當道而立。麴允才剛吃驚,就聽那將揚聲問道:「來的莫非是麴大將軍么?我主裴侍中已命末將在此迎候多時了!」

麴允脫口而出:「汝待如何?」

那將正是文朗,瞧瞧麴允背後,不象有大軍跟隨的樣子,心說我還白使疑兵之計,命士卒都散到道旁樹林之中,人手舉兩支火把了……當即在馬上一拱手:「裴侍中特命末將在此恭迎麴大將軍,前往我軍營壘,與侍中相會。」

麴昌哀懇道:「將軍,麴大將軍已知得罪裴公,心生愧疚,不敢面對,乃棄城而走。還請將軍上報裴公,就說未曾遭逢我等……將軍若有所須,儘管明言,身後車上多有財貨,可以資供將軍。」

文朗一聽啥,想要行賄,都督沒提過可能會有這麼一出啊?那我是拿好是拿好還是拿好呢?當下雙眉一軒,便道:「既如此,車乘留下,麴大將軍自去便了。」

麴昌說不行啊,車上還有大將軍的家眷、侍妾……文郎怒喝一聲:「彼等難道不生腿么?不會自走?!」

麴允眼瞧著兩旁樹林中全都是火把,卻瞧不清有多少人,當面雖止一將,但瞧相貌頗為威武,而且越是身旁無兵跟從,越顯得他藝高人膽大……本就氣沮,自然不敢放對。無奈之下,只得命家眷下車換馬,把車輛全都留在原地。

文朗讓開通路,放麴允等人過去。麴允一馬當先,才剛通過,忽聽文朗大喝一聲:「誰是王隱?!」王隱嚇得直朝陰影里縮,麴昌卻乾脆賣主賣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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