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 浮雲蔽頹日 第四十二章 入其彀中而不自知

張賓主張南下攻打青、徐,他認為劉琨並不足慮,短時間內必不會翻越太行山進入冀州,咱們應當趁此時機,先定青、徐,控御大河上下。尤其王浚殘部邵續和劉演還在厭次,必須即刻率師討伐,不可容彼等坐大。

石勒尚在沉吟,程遐程子遠突然出了班列,連連擺手,說:「右侯所言不妥,還當以西進為是。」隨即「嘡嘡嘡」說出一番話來,擲地有聲,就連張賓都難以駁斥……

首先,程遐並不反對發兵攻打厭次,但他認為邵續和劉演都不過癬疥之禍罷了——「明公但遣一將,率精銳五千,即可蹉踏之,便不能速勝,亦可使彼無力東顧。

「且邵續本王浚之將,今王浚既滅,乃可試說邵續反正。即彼不肯從,使者往來,劉演必疑,想二人本為寇讎,被逼聚合,極易生齟齬,若能趁勢間之,則厭次何足為慮啊?」

至於主攻方向么,還應該指向西線——「今王浚既滅,劉琨難以獨存,若明公果能揮師十萬,西逾太行,并州不足定也。且聞劉琨近得拓跋降人幾二十萬,若使其從容積聚,將來必為我之大患,不可不慮。

「且祖逖、裴該揮師河上,大單于不能御,致失洛陽,國家岌岌可危,料必遣使來請明公西援。今主上昏聵,大單于執政,雍王西走,明公乃求王於河北,易若反掌,豈不欲得乎?國家弱則明公得用,然國家亡而明公勢窘,此唇亡齒寒之意,王浚、劉琨前車之鑒,明公不可不察……」

石勒的忠誠心只奉獻給劉淵一個人,自從劉淵死後,他便隱有自立之意,在座將吏對此自然全都心中有數。然而程遐說了,現在還不是獨立的時候啊,一旦胡漢政權覆滅,則我等必將四面受敵,故此雖然不值劉聰、劉粲等人所為,你如今也不能與之切割,還應當嘗試著伸出援手,去拉他們一把。

「祖逖在司、兗,隔河與我相鄰,此不可不防者也。若能攻取并州,則我勢厚,祖逖無能為力;若取青、徐,則疆界漫長,南北千里,恐怕處處遇警,乃至疲於奔命。是故軍征當西,吾不知右侯雲南,所欲何為啊?」

說到這裡,程遐瞥一眼張賓,毫不客氣地說道:「曹嶷守成之輩,青州未平,不敢遽渡河而西,是於我無害也。而裴該已離徐方,前赴關中,首當其銳者,為雍王而非我等。今若大舉而南,即得青、徐,無險可守,祖逖近在肘腋之間,豈能置之不理?

「末吏私心揣度,難道是當初右侯甚重裴該,而彼乃戲耍右侯而去,是以內心耿耿,專欲報此一箭之仇么?然而今日之會,只議軍謀,及明公展布所向,右侯豈能以私心而害公事啊?」

程子遠這就是誅心之論了,他說我懷疑張賓是因為當初遭到裴該戲弄,覺得咽不下這口氣,才建議石勒南征的——當初看重裴該的,大概也就石勒、張賓二人而已吧,且以張賓為甚,大傢伙兒都知道,我對裴該可是不怎麼感冒的,日常唯謹守同僚之誼而已;所以裴該落跑了,我也沒有多麼氣恨。末了他還說,恐怕張賓建議南征,這是純出私心,並非為人臣該做的事兒!

幾句話竟然說得張孟孫啞口無言。其實張賓也知道,就目前形勢而言,當面大敵唯有并州劉琨,但他認為劉琨志大才疏,就算放著不理,那傢伙也翻不了天。裴該就不同了,張賓隱隱覺得此人會在將來成為石勒最可怕的對手,故此才想趁著滅掉王浚,河北初固的機會,先去端了裴該的老窩徐州——那裴文約就只能領著一支客軍,在關中與索綝等人周旋,還要抵禦劉曜的迅猛攻勢了,或許可以將其扼殺在襁褓之中。

但是這話又沒法明說,因為劉琨不足慮,裴該是大敵,純屬張賓的直覺,根本拿不出足夠的論據來證明。因而程遐這幾句話,正好打中了張孟孫的要害,使得這位足智多謀的「右侯」竟然只是張了張嘴,卻根本無言以駁。

石勒近兩年對程遐推倚甚重,一則是程遐將其妹嫁於石勒為妾,二人結為親眷之故——這枕邊風么,就算英雄豪傑也不可能徹底免疫——二則御下之道講究均衡,石勒也隱有以抬高程遐來制衡張賓之意。故此他聽程遐說得有理,而張賓又難以反駁,略一思索,當即便定下了鞏固河北、監視厭次、進圖并州的大政方針。

如今石勒勢力囊括了大半個河北地區,北抵幽州,他正當面的太行隘口,乃是襄國北方的井陘和南方的滏口陘。石勒乃命蘷安為常山太守,鎮定地方,控扼井陘,待等糧草豐足後可尋機西征。至於南方的滏口陘,他則交給了石虎——任石虎為魏郡太守,鎮守三台。

石虎出班領命。石勒盯了他好一會兒,這才面無表情地說道:「季龍不熟民事,當使能吏輔之。」

他這個侄子,初見面時也就一純粹的愣頭青罷了,看似不堪大用,誰想在淮濱初陣之後,石虎卻突然間跟換了個人似的,變得沉穩了起來。石勒不知道,究竟是戰場上的血與火把這塊璞玉給研磨出來了呢,還是被裴該給教出來的……不過裴該也僅僅教了石虎三天而已,不至於能使他如此快速地便即脫胎換骨吧?

只是石虎雖然變得沉穩了,素來率兵作戰,頗知進退,不再徒恃其勇,但骨子裡的凶性卻似乎較前更甚,動不動屠城滅邑,無論軍民百姓、老弱婦孺,全都殺得人頭滾滾。故此石勒覺得讓石虎領兵作戰是沒問題的,鎮守地方……就怕殺戮過多,難以建成穩固的根據地啊。所以還是派個人跟著他,主掌民事為好。

最終石勒指定了徐光作為石虎的輔弼。徐季武這段時間頗不得志,原本他跟程遐可以並肩,在石勒的參謀隊伍里,算僅次於張賓的第二梯隊,可是自到河北之後,程遐的權勢日重,徐光卻被遠遠拋在了後面。石勒這次特意起用徐光,去輔佐他看重的石虎,也隱有使徐季武立功,可以升進以制衡程遐之意。

……

會議結束之後,張賓悶悶不樂地返回居處,摒退從人,伏在案頭,反覆研究地圖,竟連晚飯都忘了吃。天色才剛擦黑,突然有侍者在門外傳報,說張從事來訪。張賓聞報,趕緊推開桌案——「快請!」

這位「張從事」,本名張披,是冀州清河人,石勒到河北後始來投效,一開始被撥在程遐麾下聽用,程遐待之甚厚。因為程子遠也知道,自己最大的短板就是不熟軍事,為此很難拉近與張賓之間的距離——人張孟孫可是文武兩道皆長啊,還會舞劍,一個可以打自己五個——而張披本為鄉間豪俠,及冠方始向學,這人起碼是懂械鬥的,或者可補自身的不足。

然而程遐得了裴該的暗中指點,在軍略方面貌似能為大長——其實只是照搬裴該對局勢的分析罷了——時間一長,終於引發了張賓的懷疑。張賓審視程遐麾下,覺得也只有新晉的張披,有可能、有本事幫忙支招,因此費盡心機拉攏張披,終於使得張披背程而向己。如今張披夤夜來訪,張賓知道必有要事,故此才趕緊正襟相請。

張披進來之後,作了一揖,即分賓主落座,他也不寒暄,直接便切入了正題:「右侯前日使某探查之事,或有眉目了。」

張賓「哦」了一聲,不禁將雙眼睜大,身體略略前傾,表現出非常感興趣的姿態來。他讓張披探查些什麼呢?很明顯,就是程遐背後,究竟站著什麼人哪?那廝自到河北以來,對於天下大勢和軍爭謀略便多有正確的建言,與過往不同,張賓不相信是程子遠瞬間開竅了,覺得必有人暗藏在背後給他支招。原本懷疑這幕後之人乃是張披,但他與張披交結後,便知自己的猜測有誤,乃使張披暗中探查此事。

張披說了:「程長史麾下,多為庸碌之輩,或通經史、熟文墨,然于軍謀兵爭,盡皆書生之見耳。吾雖亦多次進言,然程長史之語——如今日駁斥右侯——則並非我之所教,而亦不見有何詭譎之人,被他引入私室……」

張賓手捻鬍鬚,微微皺眉:「然而……其言究竟何所出呢?」若非有人秘密支招,難道程遐是得了什麼秘笈寶典啦?焉有此理!

張披壓低聲音,一字一頓地說道:「雖無人入其私室,然常有密書自外而來,唯程長史一人拆看。偶被撞見,彼乃謊稱家書——然其家眷都在襄國,哪有許多書信外來?且若是家書,又何必避人?」

張賓聞言,不禁略略一驚:「書自何方來?」

張披說經過我多方探查,已知這些密書都是從南方傳遞過來的,不過——「自去歲秋後,書信便稀。」隨即注目張賓,那意思:您想到了嗎?這個時間點究竟發生了何事?

張賓略一沉吟,臉上便即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來:「去歲秋後,裴該離徐,西取河南……」難道是裴該一直在給程遐寫信,甚至於支招?怎麼可能!那倆原本不是並不和睦嗎?程遐還曾多次設圈套想要陷害裴該啊!

張披拱手問道:「我常聞右侯及諸將提及裴文約,然程長史卻終歲不道此人一語——但不知其究竟何如人也?」

張賓沉吟了一會兒,微微搖頭,嘆息道:「吾亦不知其何如人也……」

隨即解釋:「初以為高門儒子,不通實務,明公欲收千金馬骨之效,始招攬之。然與之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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