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 浮雲蔽頹日 第四十一章 牛羊塞道

陳安是秦州隴縣人,原為南陽王司馬模帳下都尉,司馬模遇害後,歸屬其子司馬保。司馬保撥給陳安千人,命其征討叛羌,陳安屢戰屢勝,深得司馬保的信重。

可是誰成想如此一來,卻引發了同僚的忌妒,司馬保部將張春等人屢進讒言,說陳安心懷異志,必不能久安於位,請求派兵將之剷除,以絕後患。司馬保倒也不傻,堅持不肯應允,張春竟然暗遣刺客去謀刺陳安。陳安受創甚重,僥倖逃過一命,於是逃歸老家隴城,派遣使者前去向司馬保請罪。

從此陳安割據隴城,不聽調遣,但他因為手下將少兵弱,仍然高揚著晉朝的大旗,對司馬保也貢奉不缺。這次得到了裴該的求援書信,陳安就建議司馬保,發兵東進,以攻北地。

對於陳安本人來說,他跟裴家是有仇的——曾為司馬保先鋒,戰敗過秦州刺史裴苞,世間還有傳說,最後裴苞被殺,真正在陣前取他性命的不是涼州兵,而是陳安——故此聽聞裴該西來,就有發兵救援以贖前過之意。終究裴氏為高門望族,裴該又當上了侍中,麾下數萬兵馬,這個仇家陳安可不想繼續結下去……

至於陳安勸說司馬保的理由,則是:若不助裴該,則裴該必與索綝為黨,將來恐對大王不利,何妨趁機賣裴該一個好,則說不定還有機會聯裴攻索嘞。

司馬保接到書信,覺得陳安所言有理,於是便遣大將楊次率兵去與陳安會合,共謀北地均。陳安接信後,當即率部先行,可是他都進了北地郡了,卻左等不見援軍抵達,右等不聞楊次的消息……

其實楊次與張春本是一黨,向來嫉恨陳安,因此帶兵隨便在野外兜了幾天圈子,就回覆司馬保說,胡軍勢大,若去北地必然喪師……旋即退兵,返回了上邽。

此時北地郡中,除各城守卒外,尚有胡將劉述的五千兵馬,見有晉人入境,便即洶湧殺來。陳安所部不過才一千多人而已,被迫築壘而守,與劉述對戰達七日之久,死傷慘重——但是陳安此人向來勇猛,又期盼著楊次會來增援,故而死戰不退。

好在正當此時,劉曜的退兵令和徐州「騏驥」、「雷霆」二營幾乎前後腳都到了,劉述不敵北宮純、郭默的夾擊,大敗而走,陳安這才轉危為安。郭默在陣上見到陳安左手執七尺大刀,右手舞丈八蛇矛,踏壘酣斗,胡軍莫不披靡,深愛其勇,見面後便好言相勸,想要招攬陳安。然而陳安卻說:「南陽王待我甚厚,不敢背之。」率領殘部退返隴城去了。

裴該接到北地來信,不禁暗道:「什麼不忍背之?不過形勢不明,去就猶疑罷了。」

陳安還真是沒什麼忠誠心的傢伙——起碼對保護不了他的司馬保並不忠誠——在原本的歷史上,長安陷落後不久,他便投降了劉曜,自稱秦州刺史,發兵攻打上邽——若非涼州兩次遣兵來救,說不定司馬保就被他「下克上」給砍了腦袋了。

不過最終司馬保也還是被「下克上」了,為楊次、張春所殺,張春別立宗室司馬瞻為南陽王世子,自稱大將軍,割據一方。陳安聞訊後,便即向劉曜請令,發兵攻破了張春,將司馬瞻送交劉曜斬首,旋俘楊次,斷其頭以祭司馬保——這是念及故主之情呢,還是假裝好人以便收攏司馬保的殘部呢?

其後的陳安便即一發不可更制,他趁劉曜重病之機,聯絡氐、羌,有眾十餘萬,背反前趙,改屬成漢,割據秦州,自稱大都督、假黃鉞、大將軍,雍、涼、秦、梁四州牧、涼王。劉曜調集各路兵馬,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,才終於平定陳安之亂,將其擒獲斬首。

不過陳安雖然叛服無常,他在隴上卻甚得人望,聞其死訊,隴上人曾做《壯士之歌》以哀悼之,歌云:

「隴上壯士有陳安,驅干雖小腹中寬,愛養將士同心肝。(馬聶)驄父馬鐵瑕鞍,七尺大刀奮如湍,丈八蛇矛左右盤,十盪十決無當前。戰始三交失蛇矛,棄我(馬聶)驄躥嚴幽,為我外援而懸頭。西流之水東流河,一去不還奈子何!」

當時在梁山接到北地來信,陶侃就慨嘆說:「亂世之中,忠心難得。」裴該點頭稱是。不過陶侃的意思,是說陳安難得,裴該的意思卻是:不如陳安之輩才真正難得,如陳安所謂的「忠誠心」,時人大抵如此,倒也不必苛責吧。

……

裴該返回大荔城後,便即投入到了繁忙的工作中去。

仗打完了,並不是說便可高枕無憂,不必勞心勞力了。對於裴該來說,恰好相反,兩軍對壘之際,他有陶侃相助,可以只抓綱要,不必實際參與指揮;但等戰後,從論功行賞、安撫存亡,直到重新審視關中的局勢,卻有大量案頭工作需要他親自籌劃安排。

最主要的工作,便是在全軍上下搞了一次普查,看看誰願意搬家而至司、兗——正不必是司、兗土著,不少原籍冀、並等州的士卒,通過反覆宣講,也表態願將家眷接來。因為裴都督許了司、兗的土地啦,這兩州之主祖公,與都督乃是莫逆之交,且有李世回預先打了包票,相信田土唾手可得。至於並、冀等處,還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夠殺回去呢,望梅雖可止渴,終不若咫尺清泉。

不僅僅是正兵,還有很多輔兵也請求留在司、兗種地。因為各營司馬都宣講過了,願意留下的,可即於祖司州處得到無主荒田,成為朝廷編戶,不必要再回徐州軍屯或者民屯去。農民小生產者單幹的思想很濃厚,而且終究自家得田,還可以傳諸子孫嘛。

對此事不僅僅李矩首肯,相信祖逖也是不會反對的。司、兗兩州戶口十不存一二,祖逖正在頭疼該從哪兒擄人來耕種呢,若無百姓賦稅,他終不能長年維持數萬大軍。裴該恰好在這個時候,提出拿人口換土地——其實土地也沒換走,仍然需要向地方官府繳稅——祖士稚又豈有不喜之理啊?

裴該在游遐等人的協助下,很快就整理好了相關文書,間中他還召來王貢,說我下一步計畫如此這般,需要你先期去做秘密工作——「卿可願為否,可能為否?」王子賜不假思索地回答道:「既為明公效命,何言願否?且此事,恐唯王某能為也。」他心裡其實挺高興,裴公終於受我的影響(在他看來是如此),也欲行此詭詐之謀啦,則我在其戲下,前途乃無可限量也。

王貢去後,裴該繼續整理文書,完了遣人送至華陰,交到盧志父手上,還附著一封長信,把自己的謀劃合盤托出。因為裴該不是隨便索要些土地,就把士卒及其家眷往司、兗兩州一撒不管了,他要求每百戶左右佔地百頃,自成聚落,任命一名退役的老兵——或因年老,或因傷殘——為村長,把全村都組織起來,且耕且訓。對士卒們的口徑是,因為胡寇尚在,司、兗也不安穩,且尚有盜匪肆虐鄉間,若不併合一心,執械自衛,恐怕難以保全身家和產業。

對祖逖自然也是同樣的說法,而其實真實用意,既是為了安士卒之心,保其產業,也是為了給自己預先設置多處兵役來源。等到這些名為村落,實為小屯堡的所在建設起來了,遇有緩急,裴該登高一呼,便可招兵數萬——還都是經過農閑訓練的可用之卒。既有原徐州軍的老兵管理、統籌,則你說這些民戶將來會更傾向於應司州之募,還是他之募呢?

倘若沒有這一舉措,裴該身在關中,附近缺乏穩固的補充兵來源,恐怕難以持久——總不能每年千里迢迢地從徐州招兵吧。

終究在這年月,想要維持一支數量龐大的職業兵耗費甚巨,估計到裴該目前十二營約兩萬正兵的規模就頂天了,還需大量義務兵隨時補充。

再說了,北有石勒,南有王導、王敦,誰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就會把手伸向徐州來呢?

……

石勒在解決河北問題之前,自然是不會南下徐方的……況且還有青州曹嶷橫在身前。要說他在襄國,身旁兩個大敵,一為并州劉琨,一為幽州王浚,如同高懸頭頂的寶劍,使石世龍寢食難安。好在那兩家互相牽制,才使得石勒在河北逐漸站穩腳跟,還發兵三台,擊走了劉演。

之所以先打劉演,一是因為臨漳和三台距離石勒的腹心之地實在太近,雖有盟約,劉演自在高卧,石勒可絲毫也不敢放鬆警惕心——因為他本人就沒把誓盟當一回事兒,怎麼可能期望劉演久遵不背呢?

其二,則是因為劉琨正趁著裴、祖北伐之機,圖謀攻打平陽,暫時還顧不到太行以東地區。

不過劉越石始終只是整備、訓練而已,並未真正發兵南下,主要原因是糧秣不足。當日猗盧遇害,其將衛雄率本部及烏桓三萬家,將近二十萬眾南依劉琨,可是人口驟增,反倒引發了晉陽等地的大糧荒。劉越石殫精竭慮,反覆拆東牆補西牆,好不容易才把人心安定下來,據他估計,好好墾殖、積聚三年,乃可以迅猛無前之勢,一舉而下平陽!

在此之前么,就連侄子被石勒所逐,劉越石也只好乾看著不敢動。石勒因此聽從張賓之謀,寫信給劉琨,先為攻取三台致歉,還詭稱那本是王浚慫恿他乾的……隨即自稱有歸晉之意,說打算一兩年間便即揮師北上,以攻王浚。劉琨得信大喜,當即遣人散發。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