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 浮雲蔽頹日 第三十六章 汝等禽獸!

劉曜與裴該約定在大荔城下相會,當然各自都要把壓箱底的精兵銳卒給帶出來了。就理論上而言,即便不算虛除部,胡軍也有近十萬之眾,徐州軍則不足四萬,千挑萬選之下,肯定是基數比較高的胡軍,拿出這一百人來會素質較高了。但實際情況卻又並未如此。

首先看裝備,明顯是晉軍方面要精良得多,這是因為裴該本就注重裝具的製造乃至研製,而且他在徐州種地,錢財、物資的積累也比劉曜豐厚得多。尤其那五十名「具裝甲騎」,恐怕在中原地帶是獨一份兒的奢華哪!

馬鎧倒是古已有之,但因為造價昂貴,所以重騎兵數量寥寥無幾,更難成軍——多數都用來防護將領了。當年曹操在《軍策令》中,陳述官渡之戰前的雙方實力對比,就說:「袁本初鎧萬領,吾大鎧二十領;本初馬鎧三百具,吾不能有十具。」連當時奄有司、兗、豫、徐四州的曹孟德尚且只有十具馬鎧,何況如今的劉曜呢?胡漢本身相對牢固的領地,也不過兩三個郡而已……

當然啦,盡搜軍中,還是能夠翻出幾具馬鎧來的,多為將領的私人裝備,就算臨時拿來炫耀,甲未必襯馬,馬又未必合士,反倒會降低了作戰能力,故此劉曜不為,他也壓根兒沒想到要這麼做。

誰想到對面晉軍倒似輕輕鬆鬆,就將出來五十名具裝甲騎,而且瞧騎士與戰馬的動作配合,絕對是練熟了的,不是臨時擺出來的樣子貨。劉曜不禁暗中長舒一口氣,心說好險……倘若應允了裴該,各率千人相見,一旦發生衝突,光這五十騎猛衝過來,我就吃不消啊!當然啦,自己未必會有什麼危險,但即便自己跑了,這又有千人為晉軍所敗,軍中士氣必然大跌。

一個搞不好,大荔城中兵馬源源不斷地開出來,我捨不得帶出去那些精銳,也被迫要從營中現調兵馬前去添油,打成一場城前大決戰的可能性不小。可是戰場距離城壁如此之近,分明對守城方有利啊,就算我兵馬再多,能夠壓到第一線的也有限,實在勝算渺茫……

況且對面這些晉兵,隊列齊整,步伐一致,分明都是訓練有素的百戰銳卒,我身後雖然也是精銳,但瞧精氣神,似還略略有所不及。劉曜不禁苦笑,心說這城下之會,我算是徹底被裴該壓過了一頭。

我知道徐州並非弱旅,十數日的攻城之戰,也可得出同樣結論。但此前終究管窺蠡測,沒見著裴該壓箱底的法寶,如今看來,彼之四萬,即便平原之上,足可當我六萬甚至更多——劉曜不禁心生怯意,有了撤退的打算。

當然啦,他不會就此認慫,而即便心裡怕了,也不能輕易表露出來。於是表面上雲淡風輕,唇邊還特意流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意,遠遠地便一拱手:「裴侍中。」

裴該下了弔橋之後,距離劉曜約摸二十步距離,勒停了坐騎,身後士卒也皆止步,兩名將領各執大盾在其身前遮護。他聽到劉曜的招呼,也便倒提竹杖,略略一揖:「劉永明。」

劉曜心說這啥意思,我稱呼你的官職,你卻只叫我的名字,太也不恭!轉念一想也對,自己終究受封雍王,難道要裴該稱呼自己大王不成嗎,那不顯得比自己低了?這票世家子弟又豈肯在面子上自弱於人?當即面色一沉,也改了稱呼:「裴文約。」

其實他想岔了,裴該故意不稱呼他的官爵,還真跟官大官小、爵高爵低沒關係,關鍵是——汝等不過叛逆而已,誰承認你們胡漢封的爵、拜的官了?若是稱呼劉曜的官爵,豈非承認晉與漢乃兩國敵體嗎?胡漢方面並不在乎這一點,所以劉曜也想不到;晉人卻不能不在乎,裴該更不敢不在乎。

劉曜首先開口,說:「我早勸文約退去,閣下根基,本在徐方,何必屬意於千里之外的關中啊?然而閣下執迷不悟,吾也無可多言。只今相問,閣下何所予,而望我撤了大荔之圍哪?」

裴該聞言,倒不禁微微一愕。他原本打了滿肚子的腹稿,要在城前大罵劉曜和胡漢政權,以成就自己不屈的忠臣、壯士聲名,誰想到劉曜一開口不提兩國相爭,不再要自己離開馮翊,反倒問:你能給點兒什麼,讓我好撤啊?

我靠,你丫不按常理出牌,那我預先擬好的講話稿不是念不成了么?!

其實劉曜原本也跟劉均、曹恂等人商量好了不少言辭的,雖然不至於說得對方啞口無言,就此狼狽退去,想來也多少能夠殺一殺裴文約的威風。但如今一碰面,見徐州軍如此精銳,劉曜當場便有了退兵之意,既然如此,那還費什麼話啊,直接進正題吧。

所以才說:「只今相問,閣下何所予,而望我撤了大荔之圍哪?」

裴該擺一擺手:「不必。」

「什麼不必?」

裴該笑笑:「永明不必撤去大荔之圍,我亦粒米不肯予汝——汝等殺我士民、擄我天子、隳敗我城邑、踐踏我田畝,復來侵擾馮翊、圍攻大荔,難道倒要我輸貢求汝等退去不成么?對待盜賊,唯有兵刃相加!今城上器械,多數未用,正待汝再來相攻,又何必遽退?」

劉曜不禁心頭火起,當即厲聲喝道:「文約,我本好言相商,汝又何必口出惡言,咄咄逼人?!」

裴該用竹杖一指劉曜:「汝等昔入洛陽時,難道是謙恭有理,和顏相對我晉吏民的么?人之與禽獸,良言相勸又有何用?!」

劉曜心說我那麼客氣,你倒一句一個「盜賊」、「禽獸」,還拿根杆子朝我指指戳戳,太也無禮了!難道我手裡就沒有傢伙嗎?當即舉起馬鞭來,朝裴該一揚:「文約,兵危戰凶,向來無必勝之道,汝自恃這大荔城固若金湯,在某看來,不過爾爾。前日是為汝引火秘術破我『飛梁車』,僥倖得逞,然秘術不可再用,我已有應對之策矣!」

裴該心說原來那玩意兒叫「飛梁車」,名字倒起得不錯——「我之秘術,豈止一二,汝今見我,如公輸之遇墨子,不過攻守易勢而已。憑汝百計攻城,我有千謀應對,何妨一試?」

劉曜乾脆直說了:「汝若將那引火秘術予我,我便撤了大荔之圍,且願盟誓,不再相攻,從此士卒免於死傷,百姓得歸田畝,豈不是好?」

裴該「哈哈」大笑道:「我早便說了,便粒米不與盜賊,況乎秘術。且我所欲者,汝項上首級也,汝可能將來交換么?」

劉曜氣得三屍神暴跳,當即雙腿一夾馬腹,就要不管不顧地沖向裴該。好在劉均隨時關注著他的神情,趕緊伸手,在劉曜胳膊上一按,使個眼色,意思是:慎勿為裴該言語所激,魯莽冒失——你這往前一衝,不但背負失信之名,而且還真未必能夠拿得住他,說不定自己反倒有危險,這又是何苦來哉?

隨即轉向裴該,也不施禮——他一隻手執著盾牌呢,沒法作揖——沉聲道:「我聞裴文約為故鉅鹿郡公之子,清華世家,本當……」

裴該瞥他一眼,毫不客氣打斷了劉均的話:「汝又是何人?」

「皇漢雍王司馬劉均,字……」

「是胡人是中國人?」

「我本皇漢國族……」

裴該當即啐了一口:「既為胡虜,何不披毛戴角,而敢著我中華衣冠?!」

劉均認定裴該不會趁著見面的機會,偷襲本方,為了表示對自己的判斷很有自信,所以他並未穿甲戴胄前來,而是穿著官服——胡漢朝服,其實純抄晉制,並沒有多少改變。因而裴該才說,你個胡人有什麼資格穿戴中華衣冠啊?倘若只有這一句還則罷了,他卻用了「披毛戴角」四個字——

是,北地寒冷,多穿皮裘,而且技術水平比較低的草原民族往往對皮革的硝制很粗糙,更無綿、絹外蒙,導致整個人瞧上去毛絨絨的,是為「披毛」。可什麼叫「戴角」啊?別說屠各顯貴的穿著與中國貴族其實並沒大太區別,胡族傳統也很少有用獸角裝飾冠冕的習慣啊。這分明是在罵劉均本乃禽獸——而且還把劉曜等屠各、諸胡全都罵進去了。

劉均不禁氣結,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。

裴該趁此機會,就開始長篇大論:「昔漠北五單于爭立,汝等不過敗殘餘族罷了,是我中國收留呼韓邪,使居并州,與中國人雜處。汝等不思感恩,反倒背反中國,不願為人,而自甘與禽獸為伍,如梟食母,如獍弒父,而尚敢著中國衣冠,真正寡廉鮮恥!似這等……」

但他話沒說完,就被劉曜給打斷了。劉曜沉著臉說:「我本皇漢之戚,體內注炎劉之血……」南匈奴多次與漢家聯姻,故此劉淵才冒姓劉,自稱是外甥繼承的舅家事業——「而魏篡漢,司馬篡曹,本乃叛逆,與我又有何恩?今恢複漢祚……」

裴該就怕對方說到司馬氏,因為司馬氏確實不堪啊,根本無從為之洗地,而以自己如今的身份,又不便跟著劉曜一起罵司馬——所以啊,你能打斷我的話,我也能打斷你的話,且看咱們誰腦筋轉得更快,嘴皮子更利落了——

「可笑!昔漢高祖滅暴秦、敗狂楚,乃得天下;光武平綠林、隳赤眉,遂復漢祚。前後漢皆以孝治天下,孝為仁之基,以孝親始而臻於愛人,豈有不恤生民、殺戮百姓者而敢冒稱炎劉之後?!汝等骨肉之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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