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 浮雲蔽頹日 第三十二章 試探

自從圍城之初,裴該就命游遐書寫求援書信,按照一定次序逐日向周邊散發。

首先自然是要向長安朝廷稟報前方敵情,並請索綝發兵增援,或者起碼下詔關中各路兵馬齊聚馮翊。裴該指示游遐在上奏中說:「今劉曜雖入馮翊,卻滯留郃陽兩月之久,始敢南下攻我大荔,察其情狀,一則遊說上郡虛除權渠相助,二則恐劉粲執偽政,斷其後路也。今大荔城防牢固,非旬月間而能摧破者,且虛除多氐、羌雜騎,本不擅長攻城,行見劉曜頓兵堅城之下,進退兩難。倘若諸軍合聚,與我內外夾擊,必敗劉曜,使彼一兩年內,不敢再來,則長安無烽火之警,社稷可危而復安……」

當然啦,這只是裴該口述的大概意思,行文自然是要駢四驪六,再加塞一堆故典和成語的,裴該雖非不能為——終究舊裴該的記憶和學識還在——卻實在不屑為,所以才委託游遐代筆。

不過這年月為官宦者,雖然理論上都可作文——象王平那種文盲大將軍實在鳳毛麟角——但並非人人皆文采斐然,寫出文章來可以傳誦一時的,由記室潤色甚至代筆,也是常事。

裴該的意思,說白了,我不是要你們救援大荔,而是要你們趁此機會,集兵一處,爭取擊敗劉曜,好保障整個關中地區。

當然啦,據裴該估計,索綝必不來援——一則他未必有此膽量,二則他也拿不出太多兵馬來,一旦疏忽了長安之防,反倒容易被司馬保趁虛而入。至於向各郡國頒發詔書,也很可能是無用功——想當初長安遇警,要各方兵馬齊來勤王都辦不到,如今只是增援大荔,那誰肯聽命啊?

這份上奏遞出後,游遐便又為裴該寫信給身在萬年的麴允,請他北上增援——不過就麴允從前的表現來看,此信也必然石沉大海,難有迴音。

第三步則是陸續寫信給關中各郡國守相,裴該在信中沒請他們直接率兵到大荔來,而是提出建議,如今劉曜頓兵於大荔堅城之下,只遣數千兵馬護守北地,那你們可以去幫忙打北地啊。只要收復了北地郡,則劉曜側翼受敵,必然不敢再猛攻大荔,我這裡的壓力就可以減輕一些了。同樣的信件,上邽南陽王司馬保那兒也同樣送了一份。

關中諸郡國各自募兵數千乃至上萬,司馬保更有兵馬三萬餘——加上依附他的勢力,那就更多了——但士兵素質都很差,加上將領怯懦,八成是不敢來大荔集合的。所以我給你們指一個軟柿子,你們可以去攻北地郡,只要肯奮勇搏殺,頗有幾成勝算。我堂堂裴侍中給出這份大禮——不在收復北地,而在於惠我以恩,可望回報——你們接是不接哪?

裴該想要瞧瞧,這偌大的關中、關西,還有沒有一兩個忠誠之士,或者是勇敢之士。

至於涼州太遠,而且估摸著張寔若然得信,以他們家向來的傳統,多多少少是都會派人來應付一下差事的,所以就不必送信了。

——總之,我並不是真要增援,只是要看各方的態度,故此對於肯定來援的,我偏偏不去求救。

且說上奏送至長安尚書台,梁芬急忙捧著去跟索綝商議。索綝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:「裴文約自請北復二郡,如何又要請援?不言救護大荔,而詭稱可破劉曜,不過自惜臉面的託詞罷了。」

梁芬提醒他說:「馮翊去歲即落虜手,便不收復,原也無妨……然只恐劉曜攻克大荔,其軍更雄,挾得勝之勢南下直薄長安,麴忠克難以抵擋啊!裴文約信中所言,不為無理,今劉曜、劉粲相惡,劉曜必欲急得關中,以為根基,則此番來侵之勢,將更猛惡。閣下不可坐守待敵,還當遣一軍去相助裴文約,即不能保住馮翊,若能護得徐州兵大部退還,則長安之防,可更牢固。」

索綝兩手一攤:「我哪有餘力去增援大荔?」

「長安城中,尚有數萬軍,孰雲無餘力?且羅堯所部涼州騎兵,並不善於守城,留之無益,何不遣去救護大荔呢?」

索綝搖頭道:「司徒不識城守事,從來守城非徒自依靠堅壁,也須有驍騎精銳,逆賊於城外,以挫敵勢——孰雲涼州騎兵於城守無益?況我這裡若有所動,則南陽王必潛師來襲長安!」連連搖頭,說我一兵一卒都是不會派出去的。

梁芬無奈,只得退而求其次,建議說,那就按照裴該的意思,由天子下詔,要各郡國兵馬齊聚大荔,共破劉曜吧。索綝卻還是搖頭:「此無益之舉也。今劉曜十萬眾南來,又有虛除部為其助力,若各郡國遣軍往,恐為其逐一挫敗,反弱關中之守……」他這話說得倒是也有道理,各郡國兵馬互不統屬,難以配合,這時候去馮翊,那就是添油去的,必被各個擊破——「裴文約會攻劉曜之言,其誰肯信?便發詔書,彼等堅不從命,反墮朝廷聲威。」

梁芬勸了半天,索巨秀卻如同茅坑裡的石頭一樣,又臭又硬,堅決不允。梁芬無奈之下,只得嘆息而去,然後才從朝上返回自家府邸,就有門人稟報,說:「荀僕射適來求見。」

所謂「荀僕射」,是指裴該的老丈人荀崧荀景猷。當初裴該離開長安前,跟梁芬、索綝談好了條件,其中一條,就是讓自家老丈人入朝,參與政事——荀崧乃潁川名門之後,原本擔任平南將軍,都督荊州江北諸軍事,爵為曲陵公,他確實是有資格入為三司的。因此前不久荀崧入長安,便被拜為尚書右僕射——左僕射是索綝,加錄尚書事頭銜,實際主持工作。

荀崧也是聽說了裴該的求援書信,這才急著來找梁芬——他跟索綝那種大老粗性格不合,才幾天功夫便齟齬頻出,乾脆稱病不去辦公了。當下樑芬進府,與等待移時的荀崧揖讓了,分賓主落座,荀崧就問:「索大將軍可肯發兵救援大荔否?」

梁芬微微搖頭:「景猷應當早有預見了,又何必問?」

荀崧苦笑道:「小女不肯同來長安,堅持要去大荔,相伴其夫……我今衷心忐忑,五內不安,哪裡還能有什麼預見……」把身子略略前傾,又問:「可肯使朝廷下詔,命各方兵馬相援么?」梁芬還是搖頭:「即便朝廷下詔,諸郡國守相也未必肯應啊。」

荀崧嘆息道:「既如此,唯有懇請司徒求得詔書,命裴文約速速放棄大荔,護守長安……」

梁芬略略一皺眉頭,突然問荀崧:「景猷,君以為大荔必不能守么?」

荀崧說那是當然的啦——「徐州軍止三四萬,劉曜卻有十萬大軍,近聞又得虛除部為助,大荔本非名城堅邑,如何可守?除非能予救援……」猛然間想起來:「可下詔於司州,想來祖士稚必然發兵……」隨即卻又嘆一口氣:「我前日便請加祖士稚將軍重號,惜乎公等不允,彼若銜恨,不救大荔,又當如何處啊?!」

梁芬面容肅然,長長地吸了一口氣,對他說:「景猷,所謂關心則亂,以君目下的神智,確乎難以任事了。」

荀崧也察覺到自己剛才多少有點兒手足無措,外加語無倫次,實在有損大臣風儀,聽到梁芬的責備,趕緊整容斂衽,坐正一些,拱雙手而過頭頂,垂首一揖:「司徒教訓得是……懇請解我之憂。」

梁芬組織了一下語言,緩緩地對荀崧說:「前數日與君懇談,問及令婿之事,自寧平失陷,到南歸建康,繼而中流擊楫,北渡入徐……」長安離著徐州十萬八千里,又三天兩頭遭受胡軍侵擾,對外消息數次徹底斷絕,此前梁芬對於裴該究竟是何等樣人,做出過何等樣事,光模模糊糊知道一個大概,細節一律不清楚,所以荀崧才進長安,他就找機會宴請之,向荀景猷詳細打聽。

當然啦,裴該逃離胡營、鎮守徐州等事,荀崧也只是聽說而已,但他終究在徐州呆過一段時間,所得情報要詳細得多了,從某種意義上來說,也準確得多——是指裴該對外宣稱的那一套。

梁芬因此就說了:「聞景猷所述令婿之事,始知我從前小覷了裴文約,其才、其志,實不在乃父之下。因而便思,裴文約何以自請北復二郡哪?是謀國還是謀身?」隨即微微而笑:「其實謀國與謀身,也可並行不悖。前此我等都以為他是祖士稚之附庸,代其入關,以窺朝廷虛實,故不甚在意,想必他也知道關西無立椎之地,難以久居,是以才請復二郡……

「當日裴文約若留長安,必為索巨秀所嫉,無能為也。因此北復二郡,謀土地、名望,斯乃可以長居關中。今若下詔,命其來歸,私所料,他必不允。何故呢?徐州兵久戍於外,人心思歸,若能得勝,尚可保安,一旦挫敗、後退,乃不可用矣。加之身負敗退之名——即便有朝廷詔書在——則裴文約必難於長安立足,被迫要返歸徐方去了。

「既如此,他當日前來,所為何事?長久謀劃,毀於一旦,豈彼之所願哉?若是旁人,既不能進,乃思退守,然以君所述令婿事迹來看,裴文約必不如此。否則,他囊昔奉建康之命,來複洛陽,便不當如此奮勇;既克洛陽,建康有命退兵,也必急歸,以保障徐方基業。他卻偏要率師入關勤王,又自請北復二郡,所求者何?恐其志存高遠,非君我所能蠡測也。」

梁芬的話條理很清晰,但荀崧還是聽得一頭霧水,愣了片刻,就問: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