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 浮雲蔽頹日 第三十章 盟誓

游遐遊子遠頗有些懊悔投靠了裴該——雖然也是身不由己——因為徐州軍中無論文官還是武將,大多對他側目而視,除裴該和薦主殷嶠外,就沒誰瞧得起他。本來嘛,游氏在馮翊郡內勉強可算是大姓,放諸整個天下,排名相當靠後,游遐本人也無遠名,則他被殷嶠拔之於黎庶之間,裴該初見便授予記事督的要職,誰又可能心服?

眾人都知道裴該用人不論出身,但你總不能不看履歷吧?這個遊子遠雖然舉過孝廉,但從前連小吏都沒當過,他有什麼資格一步登天呢?即便裴嶷,也對裴該的這一任命心懷疑慮。

所以大傢伙兒都猜想,遊子遠不過是千金馬骨,是裴該用來招撫關中士人而擺出來的樣子貨罷了。可惜,馮翊郡內屢遭兵燹,大族多數南逃而至長安,甚至還有不少乾脆跑漢中去了,也就游遐這路貨色還勉強能夠撿得起來,銼子里拔將軍,被裴該當稻草給撈在了手中。

游遐對於周邊環境的認知是很敏銳的,他很快便察覺了這一風向,自己心裡也納悶啊,裴侍中究竟瞧中我什麼了?即便想拿我做榜樣,招撫關中士人,也可以先給個百石的書吏做吧……然而勢又不敢請辭,尤其強敵在外,這會兒請辭,怕會被人誤會想臨陣脫逃,甚至有投胡之意哪!

他回想起初見之日,裴該曾經半開玩笑的,說想請自己去遊說虛除部,於是當虛除大軍來至城下後,就數次三番跑去向裴該請命——不管是否能成,我孤身而敢入虎穴,若能安然歸來,想必軍中不至於再有太多怪話了吧。

可惜裴該卻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婉拒了游遐的自薦。

其實裴該是捨不得,怕有危險——尤其在親自鞭打了梁胥之後——卻又不便明言,便道:「虛除遠來,豈有不戰即願和之理啊?且我聞伊余恃其勇名,素來驕橫,則若不能先奪其氣,又如何以言辭動其心?子遠無須心急,必有仰仗於卿的一日。」

今天甄隨在陣上擒獲伊余的時候,游遐正在伏案疾書——裴該把案頭工作幾乎全都交給他了,他得寫信向包括萬年麴允和長安索綝在內的各路人馬求取援兵——忽然聽聞此事,就急匆匆地來找裴該,請求裴該縱放伊余歸去。

旁邊兒甄隨正腆著臉在求賞賜呢,聞言大怒,衝過去一把便揪住了游遐的衣領,提起拳頭來瞄著對方面門,恨聲道:「老爺辛苦擒來,汝卻說要放?難道汝是胡狗的姦細不成么?!」

裴該呵斥道:「放手,不可得罪遊記室!」

甄隨悻悻然撒開手,但嘴裡卻還不依不饒:「我昔日曾聽都督說古,有名大將於陣上擒獲敵酋,結果卻被國君放了,那大將當面啐國君唾沫,說啥來著……武夫什麼什麼力拘,婦人又如何如何?」

游遐面無表情地瞟他一眼:「可是『武夫力而拘諸原,婦人暫而免諸國,墮軍實而長寇讎,亡無日矣』?此先軫之唾晉襄公也。」

「對對,正是此語!」

裴該瞪了甄隨一言,命其閉嘴,然後轉向游遐:「子遠何以欲縱放伊余啊?請以教我。」

游遐長長地吸了一口氣,這才朝著裴該深深一揖,回答道:「末吏雖任城內事,亦曾親登城上,以觀賊勢,且每聞明公、裴長史、陶司馬等言及戰事。數日來胡部、虛除交替來攻,互不配合,可見劉曜未能服伊余之心,掌虛除軍柄。今若於陣前殺伊余,則虛除氣沮,必然退去;然生致之,彼等則必謀奪還,不肯遽退。劉曜乃可趁此機會,或利誘,或力迫,以奪虛除全軍。兩部配合,其勢更雄,必將難制——還望明公三思啊。」

游遐這段話說得條理清晰,言辭也不晦澀,沒夾帶什麼成語、典故,所以就連甄隨都大致能夠聽懂。甄隨當即就說了,既然如此,那咱們趕緊把伊余給殺了唄,腦袋擲出城外,不就行了?

游遐說不可——「我若殺伊余,其兵雖暫退,然從此晉與虛除之仇不共戴天,必將左袒而助胡,留下無窮禍患。何如縱放伊余,說其歸從我晉,則有虛除踞於上郡之中,劉曜腹背受敵,必難久淹——彼只有渡河東歸一途,則馮翊全郡可完。」

裴該捋捋鬍鬚,略一沉吟,然後轉過頭去望向裴嶷。裴嶷點點頭:「記室督所言有理,然不知誰可往說伊余,使其退兵呢?」

游遐當即請命:「末吏久在馮翊,相鄰上郡,昔日族中殖產,也與虛除部打過交道……」既然相鄰氐、羌,游氏當然會用自家產出去跟虛除部交易牛羊、皮貨啦——「願往遊說伊余。」

裴該說好吧——「伊余尚且昏迷,待其醒後,便由子遠去說其改悔可也。不望其相攻劉曜,但肯退去,便為頭功——至於許其多少財貨,子遠可自斟酌。」

游遐才剛領命,甄隨卻忍不住又叫起來了:「真要放啊?但我的功勞是不可抹消的!」

……

虛除伊余昏迷了一個多時辰,這才緩緩醒轉,就覺得整個腦袋都無比沉重,臉上疼痛難忍。他咬緊牙關睜開眼睛,發現自己僵卧在一間昏暗的小屋子裡,伸手摸摸臉上,貌似包著布……

聞聽有人緩緩地問道:「閣下醒了?」

伊余用手肘半撐起身體,循聲望去,只見那似乎是一名晉人,三四十歲年紀,面孔卻極陌生——也對,自己平生就沒有見過幾個晉人嘛。

「汝是何人?我在何處?」

「某為裴侍中幕下記事督,姓游。閣下今已被俘,身在大荔城內。」

伊余這才猛地想起來昏迷前之事,那兔起鵠落的情景,彷彿放慢了無數倍似的,慢慢地流淌入心。他不禁大大地瞪起了雙眼,牽動斷裂的鼻樑,更是鑽心疼痛,不過他不怕痛,怕的是——

「擒我之人,究竟是誰?」

「乃我軍中第一勇士,『劫火營』督甄隨是也。」

哦,這個名字貌似曾經聽劉曜提起過……伊余翻個身爬起來,盤腿而坐,左右瞧瞧,屋中貌似只有他們兩人,而且自己身上也沒上綁繩……可以趁機逃走嗎?估計是逃不掉的……那麼抓這個姓游的當人質?他又不是裴該,不知道記室督這職位究竟有多高了……

還是先說說話,搞清楚目前狀況為好,想到這裡,伊余不禁恨聲道:「甄隨……哼,此人並非勇士,專以詭計取勝,我今被擒,心卻不服!」

專門等在這兒跟伊余交談的,自然便是游遐了,他聞言微微而笑道:「戰陣之上,只論輸贏,不拘手段。若閣下將來與甄將軍較量武藝,自然一刀一槍,純出力、技;今分敵我,還說什麼『詭計取勝』?我城中兵不過四萬,閣下與劉曜將十數萬大軍來攻,難道便不覺勝之不武么?」

伊余又哼了一聲:「汝等終有堅城為恃……」

「堅城非自然而生,乃我等親手築成,有如軍馬、器械。難道汝等來攻,便不著甲,不騎馬,不執兵,不帶械么?我軍若言不服,是否汝等便肯退後,單將四萬人來,與我軍在城前鏖戰?」

「也無不可!」

游遐笑一笑:「即閣下允准,劉曜可肯么?難道閣下為劉曜之主,還是劉曜對閣下言聽計從?」

伊余狠狠地一捶地:「劉曜坑陷我,若非聽從他計,我又何致於此?!」什麼「解鞍放馬」以誘敵,什麼晉人還得開城門、放弔橋,且出不來呢,我徹底上了劉曜那混蛋的當啦!

游遐趁機就問了:「虛除部游牧於上郡之內,向來奉我晉天子號令,為何轉而助胡啊?此舉無異於掘阱而自埋,難道權渠不知么?」

伊余心說我們幹嘛要助胡?那還用問嘛,劉曜給錢了啊……還什麼「掘阱而自埋」——「若破大荔,劉曜許我一郡子女玉帛,我等以是助之。此舉對汝等晉人自然不利,對我虛除,又有何害了?」

游遐輕輕搖頭,整張臉上彷彿都寫滿了兩個字——「傻X」,好象強自按壓內心的不耐煩,給對方解釋說:「我晉強盛時,但命虛除奉正朔,行臣道可也,既不發兵征伐,亦不斂賦求貢,何耶?上郡已為牧場,非我中國人取之而能墾殖者,得之無益,不如捨棄。胡人則不同,彼等亦識放牧,一旦勢大,豈有不貪貴部土地之理啊?是以從晉而虛除可安,從胡則必為其所吞併,如此簡單的道理,是尊父子為少許財貨所迷,故此一葉障目而不見么?」

他說得很有條理,伊餘一時間還真反駁不了。

就聽游遐又說:「劉曜受胡漢封為雍王,馮翊本其禁臠,豈容他人盡擄人口、財貨?此不過詭言以欺尊父子罷了。貴部本多騎兵,又不識我中國城邑,劉曜卻驅貴部前來攻城,則其本意如何,不問可知也。倘若閣下不肯從命,彼必遷怒於閣下,乃有借口北伐上郡;若從命,精銳騎士都死於城下,則劉曜一返身,亦可兵入上郡。我將此事好有一比,如人受盜賊賂而自撤藩籬,然藩籬撤去,盜賊乃可入戶,到時候那些財貨,不還是落入了劉曜之手?尊父子不但毫無所得,恐怕就連性命也難保全啊!」

伊余聽聞此言,不禁悚然而驚,就覺得後背涔涔汗出……這晉人說得很有道理啊,尤其劉曜這幾天的嘴臉我也瞧見了,起初卑辭厚幣,就想把我的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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