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 浮雲蔽頹日 第十章 儀同三司

梁芬從索府出來的時候,都已經後半夜了,他在一名參乘的拉扯下跨上馬車,拍拍御者的肩膀,御者便即揮動鞭子,「喝」了一聲,駕馬邁開四蹄,緩緩朝前而行。

那名參乘湊近梁芬一些,低聲問道:「如何?」

梁芬並不回答,只是略略點一點下巴。

參乘道:「如此,難道司徒果真要拋棄索巨秀么?」

梁芬長須微顫,嘴角一撇,同樣低聲回答道:「非我拋棄彼等,實乃彼等拋棄國家社稷!方今艱危之際,進不能卻胡賊以全關隴,退不能睦同儕而齊人心,但勾心鬥角,各謀私計,豈不念覆巢之下,絕無完卵么?

「卿可知,我視今日之長安,一如昨日之洛陽,而索巨秀有若東海武王(司馬越),麴恭克雖無苟道將之跋扈,其勢亦彷彿相似……昔日東海武王棄洛陽而往征苟道將,遂有永嘉之亂,孝懷天子沒之於胡;如此下去,誠恐明日,今天子亦難以保全啊……」

參乘的身影略略一顫:「何至如此?」

「人無遠慮,必有近憂,」梁芬微微苦笑道,「故鄉安定,半落胡賊之手,若長安不能守,安定亦必淪陷,則我梁氏還有何處可去?況我曾入胡,僥倖得脫,豈甘再次受辱?我不信祖士稚定不如索巨秀!」

參乘猶豫了一下,最終還是問道:「我還以為司徒寄望的是裴文約……」

梁芬笑笑:「卿見祖某使裴文約請為司州刺史,是以為他並無入關之意了吧?非也,不過索巨秀惡名在外,祖士稚不敢輕率前來罷了,故使裴文約為其先行,試探我等。裴文約不願輕棄徐方基業,明矣,豈祖士稚欲棄豫州么?且若棄豫、徐,反為江東趁虛得利。

「是故裴文約必不肯久淹於長安,要回徐州,到那時,必換祖士稚入關。祖士稚得掌長安軍政,並督司、雍、兗、豫,東聯徐方裴氏,天下無人可制,若能上下齊心,始有破胡之望……而索巨秀乃至麴恭克必然從中阻撓,兩相爭鬥,徒使胡人得利,大無益於國家社稷也。我為天下計,故不得不拋棄索某耳……」

「既然如此,司徒心意,還當暗示於裴文約知道。」

梁芬微微頷首:「且待來日相見,我看看這被祖士稚賦予重任,視若臂膀者,究竟何如人也。若其有乃父一半的才華,始可以與聞大計。」

……

翌日凌晨,裴該才睡了不到三個時辰,便即早早起身了。盥洗已畢,穿戴好朝服衣冠,他便在裴嶷等人的陪同下,騎馬向長安小城而去。

其實以裴該的身份地位,應該乘車而非騎馬,但他是一路輕騎入關的,倉促間哪兒去找馬車啊?若是太平年景,隨隨便便都能借到三五輛,但在如今的長安城中,估計包括天子在內,車乘不足一掌之數,真是沒處掏摸去。

一邊前行,裴該一邊仔細打量小城的內外構造和防衛情況。行在就在小城正中,佔地面積很小,別說從前洛陽的宮城了,甚至還遠比不上建康的琅琊王府,誇張點兒說,裴該一入小城,就到行在門口了,一進大門,即可入殿,然後估計穿殿而過,就是後門……

來到「宮殿」門前,早有一名官員在此迎候,見到裴該過來,趕緊把右手一抬,手掌朝前,請他止步,問:「來者可是鉅鹿郡公么?」裴該點頭道:「正是裴該,閣下是……」那官員急忙躬身施禮:「末吏黃門侍郎張偉,請裴公下馬,我引裴公去覲見天子。」

宮殿名為「太極」,是仿效舊日洛陽宮之太極殿,但規模要小得多了,裴該覺得自己在淮陰所居之處(縣署改造),可能都比這兒要略微寬敞一些。張偉引裴該來到殿前等候,自己入內通報,時候不大,宦者高聲宣入,裴該急忙按規矩正正頭冠、撣撣衣襟,然後拱手躬腰,急趨上階,脫了鞋子,卸除佩劍,邁過門檻。

這一套禮數,乃是從小得父兄所教的,演習過了無數次,即便舊靈魂已然殘碎,這具軀體都能本能地完成一系列動作,姿勢絕對標準,禮儀無可挑剔。當下入殿覲見天子,天子請坐,裴該這才抬起頭來,略略打量了一下端坐在御案後面的司馬鄴。

司馬鄴本年才剛十六歲(虛歲),就是一半大孩子,雖然發育得挺好,骨骼基本上長開了,卻依舊一臉的稚氣,且唇上無毛。裴該心說,怪不得司馬睿、司馬保都敢對你陽奉陰違呢,誰肯聽一個高中生……或許還是初三男生的話?況且你又哪有自己的話,還不都由身旁臣僚操控著嗎?

不過也沒法子,固然河內司馬家族多代繁盛,司馬防成年的兒子就有八個——是謂「司馬八達」——然後司馬懿生了九個,司馬昭又生了九個……但架不住叔侄兄弟們自相殘殺啊,實際攪進「八王之亂」的有十多家王侯,基本上全都不得好死,然後胡兵破洛陽又殺了一批,剩下的近支血統,可以擁戴的,也就只剩這麼個半大孩子啦。

真所謂「天作孽,猶可活,人作孽,不可活」!

當然心裡這些想法,裴該是不會表露在外的,在司馬鄴面前,他十足十扮演了一名忠心臣僚,無論表情還是動作,都讓人挑不出什麼錯來。等到坐定之後,游目四顧,全都是些生面孔,哦,最上首那位老者,應該就是司徒梁芬了吧。

說是老者,其實梁芬本年應該才四十多歲,只是歷經坎坷,加上猶勞國事,臉上全是皺紋,就連鬍鬚都有不少見白了。

然後梁芬下首,瞧著就似赳赳武夫的,自然便是驃騎大將軍索綝索巨秀了。不過與傳聞不同,索綝的儀態很謙和,倒似乎並無跋扈專斷之相。

司馬鄴隨便和裴該搭了幾句話,小孩子其實也問不出什麼事兒來,只是隨口提到,當日在洛陽城中,他為秦王之時,和裴嵩曾經見過一面。聽天子提到亡兄,裴該乃垂首而作悲愴之色——他擔心自己一輩子的表演天分,今天怕是都會被用盡了……

也就不到十分鐘的時間,司馬鄴一頷首,旁邊站起身一名黃門侍郎——不是領裴該進來的那個張偉——展開詔旨,便即大聲宣讀起來。內文不過嘉勉裴該驅逐胡虜、鎮定河南、恢複故都、祭掃山陵之功,駢四驪六,裴該也懶得細聽,一直到文末,才終於說到正題:「今加裴該征西將軍,開府儀同三司,使持節,原都督青徐軍事如故。」

這個名位,大致和他估算的差不太多——終究他沒真想做大司馬或大將軍,直接威壓在索綝、麴允甚至梁芬之上。所謂「強龍不壓地頭蛇」,況且他如今還並沒有展露出強龍之姿來。

裴該原來的將軍號為龍驤,今改徵西,其用意大概是想把他留在長安,負責西線軍務(當然啦,只是虛名罷了,事實上征東將軍也有往西打的,征南將軍也可能屯紮北地),按照品位,算是略升半級,但依然是三品將軍——因為缺了一個「大」字。唯驃騎、車騎、征、鎮、伏波、龍驤等加大將軍號,始為重號將軍,入第二品,開府、持節為都督者則比公,為第一品。

然而同時,卻又使裴該持節,且「開府儀同三司」——此職含義是:可以開設幕府,選官命吏,且儀仗一同三公——那就是妥妥的第一品了。只不過同樣為公,也分高低,如裴該獅子大開口索要的大司馬、大將軍,就比三公為高,而「開府儀同三司」則比三公為低,且由三品將軍加號為公,比身為驃騎大將軍的索綝和車騎大將軍的麴允還要低半頭。

這一名號其實並不常用——後世用得比較多——索、麴皆無,索綝是靠「都督宮城諸軍事」的頭銜,麴允則靠著「大都督」的頭銜,始得躋身一品。裴該也是都督,但雜號將軍加都督銜,一樣是三品。也即是說,雖同為公,但來源相異,無可類比,要比你們只能比將軍號,裴該在將軍號上,自然比索、麴要低上一頭了。

當真是用心良苦啊!

裴該略抬起頭來,眼角一掃梁芬,就見梁芬的表情似乎有些緊張,心裡大概在想:如此安排,你究竟滿意不滿意呢?你肯不肯接受呢?

裴該自然是要拜伏謝恩,恭領聖旨的,終究賞賜的額度跟他心理價位差不太多,具體細節,可以私底下再商量,找機會再微調。除非裴該一門心思要當大司馬或大將軍,否則還不至於當場掃朝廷的臉面。

不僅梁芬,就連司馬鄴見狀,也不禁略略舒了一口氣。司馬鄴小年輕沒有那麼多花花腸子,他只是期盼各地兵馬可以如同裴該一般,趕緊前來勤王,救他脫離苦海而已,那麼裴該既然來了,必然加賞,以勉後者。只是這些年晉廷的權威幾乎墮至谷底,對於他這個少年天子,更是少有人真正尊重,尤其各路外軍將領們的無恥嘴臉,司馬鄴也見得多了。倘若裴文約也屬同類,不滿意朝廷對他的封賞,就此拂袖而去,那可該怎麼好啊?這第一個走了,後面還會有人再來嗎?

見裴該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,稱謝接旨,司馬鄴不禁大喜,趕緊搜腸刮肚,又嘉勉了幾句,然後就吩咐:「裴卿遠來不易,司徒與驃騎大將軍,且為朕設宴款待之。」說完這些套話,他就起身退朝了。

早就在偏殿設下了接風的酒宴,由梁芬、索綝款待裴該。果然宴席上沒啥好東西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