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卷 回瞰黃河上 第四十八章 涼州大馬

郭默帶了北宮純過來,裴該得報,不禁眉頭一擰——唉,北宮純這名字多少有點兒耳熟啊……是誰呢?

這回他沒跟初見郭默之時那般,親自出帳相迎,反而下令說:「命其報門而入。」郭思道此前未得軍令,便即北渡黃河,雖說裴該在回信上准其戴罪立功,但目前尚且不明他在河內的情況,是勝是敗,怎能隨便就給他好臉色瞧呢?

所謂「報門而入」,就是命郭默和北宮純高聲自報姓名、履歷,然後入帳——一般情況下這是守帳軍吏的責任,大聲通報,說某某人求見,帳中下個「准」字,某某人就進來了;不由旁人通傳,而使其自報其名,屬於最低一等的接見禮遇。

「雷霆營督郭默覲見都督……」郭默也知道自己理虧,他還挺識相,沒把劉琨所署的「河內太守」的職銜給報出來——「降將涼州北宮純覲見都督。」

報名完畢,帳簾挑開,二將便即躬身而入,見了裴該單膝跪倒。裴該初見二人,就見那北宮純足比郭默高上一頭,瞧著似有一米九零以上,但等兩人同拜之時,瞧上去身量也差不太多……這說明了什麼?北宮純好長的兩條腿啊!

剛才北宮純是怎麼報名的?「降將涼州……」是涼州人?裴該腦海中精光一閃,猛然想起來了,原來是他!

這個北宮純,後世網路上傳得神乎其神,說是西晉末年一流的猛將,但其實多出後人腦補,他在《晉書》中不但無傳,就連事迹都很少,《資治通鑒》上略微多寫了幾筆,卻也神龍見首不見尾。

北宮純本是涼州督護,這個職位有點兒類似於後世的政委,主管思想工作,有點類似於徐州軍中的營司馬,與監軍不同,也有參與軍事指揮的許可權——監軍插手軍事雖是常事,理論上卻是不允許的。大概是在七八年以前,那時候王彌才剛投靠劉淵,率軍攻掠洛陽,涼州刺史張軌便遣北宮純、張纂、馬魴、陰浚等將率州兵前往增援,一戰而擊退了王彌。此後這支涼州軍就留駐洛陽,多次擊敗來襲的胡漢兵馬,洛中乃有歌謠,說:

「涼州大馬,橫行天下。涼州鴟苕,寇賊消;鴟苕翩翩,怖殺人。」

——「鴟苕」乃是猛禽之意。

永嘉四年,也就是裴該穿越附體的前一年,劉聰率兵經宜陽而攻洛陽,屯兵西明門,城內軍民無不驚駭,也多虧北宮純等涼州將帥領著勇士千人,夜襲胡壘,斬殺胡漢征虜將軍呼延顥,才把人心給穩定了下來。

涼州兵之驍勇,由此可見一斑,但這未必全都是北宮純一人的功勞,後世人腦補,不但都歸功於北宮純,而且把這回夜襲成功當作守住洛陽的直接原因。事實上呼延顥被殺後不久,宿將、大司空呼延翼也莫名其妙地為部下所殺,劉淵聞訊後即命劉聰退兵,劉聰仍堅不肯退;要到數日後參軍孫詢為太傅司馬越謀劃,趁著劉聰跑去嵩山祈神的機會,發動突襲,斬殺留守的胡漢冠軍將軍呼延朗,平晉將軍、安陽王劉厲敗逃中掉進洛水溺斃,劉聰無奈之下,這才只得請旨班師。

「永嘉之變」後,北宮純……其實應該說是那支涼州援兵,退入關中,跟從南陽王司馬模守備長安,旋即司馬模為劉粲俘殺,所部皆沒。估計張纂、馬魴、陰浚等涼州將領全都遇害了,只有這個北宮純,莫名其妙就降了胡啦。

裴該想起了北宮純的來歷,當即面色一沉,喝問道:「北宮純,汝本軒轅苗裔(北宮氏乃春秋時代衛國公室之後,姬姓),中華人士,卻因何背棄祖宗,而降胡虜?!」

北宮純聞言,肩膀略略一顫,他不敢抬頭,只是躬著身回答說:「末本涼州賤庶,受張公厚恩,拔為將吏,奉命東行,衛護天子,奈何胡賊勢大,雖屢戰屢勝,終究難挽天傾。後長安淪陷,西歸之途斷絕,因憐麾下涼州子弟,百戰精銳,生不得返鄉,死將填溝壑,無奈之下,乃暫時降胡……實非本願,形勢所迫耳,還望都督恕罪。」

北宮純話里透露出來三點信息:一,他的忠誠心只獻給涼州刺史張軌,還真沒有什麼家國恩仇、晉戎之念;二,降胡是不得已,只為全身——說是為了挽救部下的性命,真可信嗎?三,他不是一個人降的,也帶了不少涼州兵投歸胡漢……

說是「暫時降胡」,其實未必,因為在原本的歷史上,這個北宮純投過去之後,就再沒有叛胡反正的跡象了——不象跟他同時被俘並被押送平陽的衛將軍梁芬,後來瞅機會就逃回關中,在司馬鄴長安政權里一直做到司徒。根據史書記載,其後靳准發動政變,殺劉粲而自立為漢天王,北宮純時為尚書,與同僚胡崧等「招集晉人,保於東宮」,旋為靳准從弟靳康攻滅。

不過這年月民族矛盾還並沒有那麼激烈,中國士人大多無夷夏之防,更何況出身低微的北宮純呢?這路貨多了去啦,裴該也不可能全都以「漢奸」的罪名給剷除嘍——再者說來,你也得給人留一條自新之路不是?於是不再糾結前事,轉而問道:「既如此,因何今日來降,欲圖反正?且有何言相告於我?」

郭默所說相關胡漢的重要情報,一定是從你那兒得到的,究竟是啥呢?你趕緊說來聽聽吧。

……

北宮純降胡之後,深得劉粲器重——尚書雖非極品,卻居朝廷中樞,後來劉粲登基後能讓他當尚書,那真不是一般的信任啊——仍使其督殘存的千餘涼州騎兵。此番跟隨劉粲南下,才走到河東,劉粲就聽說了劉乂戰敗的消息,生怕那孩子秘密逃歸平陽,趁著自己不在的時候,起什麼妖蛾子,於是便命北宮純率五千兵馬在河東郡內游弋,暗示說你若見到劉乂,直接一刀砍了最踏實。

不久之前,劉粲驚聞噩耗,急匆匆率部北歸,一入河東,就派人去召北宮純。北宮純一直都在關心著前線的戰況,還聽說郭默重歸河內肆虐,他正在考慮著,我也找不著劉乂,要不要先東進去驅逐郭默,省得他威脅渡口和運路?忽得劉粲召見,甚感驚詫,就仔細盤問來人:我聽說河南那仗還沒打完,晉人未退,為什麼相國要匆匆北歸呢?

來人本是劉粲心腹,相關劉乂與劉曜相勾結,有可能發動「清君側」之事,雖然劉粲下令保密,軍中將吏多數無聞——否則裴該、祖逖在偃師城下逮著那麼多胡兵,其中還有不少將領,早就該打聽到了——這名心腹卻是清楚的。當然啦,他必然不肯輕易告訴北宮純緣由,但北宮純相貌雖然粗豪,人卻不傻,覺得此事實在蹊蹺,於是設宴款待來人,先把對方灌醉了,然後一五一十的把內情全都給掏了出來。

北宮純就此起了異心。

他本人是在胡漢國內當官兒當得好好的,然而麾下那些涼州騎兵卻大多思念故鄉,而且擔心將來唯一返鄉的機會,是跟隨著胡兵殺回去……胡兵是什麼德性,他們也不是沒瞧見過,而且自從降胡至後,自己屠殺搶掠的劣跡也未必就比胡兵要少,則若將來被迫要回去殘害鄉梓,殺戮熟人,那可該怎麼好啊?

涼州兵時常有人逃亡,北宮純感覺自己的基本盤在逐漸萎縮,生怕有一天失了劉粲的寵信,將會死無葬身之地。如今聽說胡漢國內訌,而晉軍已經殺到了偃師,並且此前節節取勝,心說那我還不如歸晉吧,如此才有機會將來領著涼州子弟和平返鄉。

可是要歸晉,總得有個晉身之階啊,自己是涼州人,本來在中原就沒啥熟人——洛陽、長安那些權貴都瞧不起他的出身,懶得跟他打交道,而且……那票權貴也泰半都掛了——要就這麼冒冒失失地回去投靠,人若不納,可怎麼辦?

思前想後,距離自己最近的熟人便只有郭默了,以前自己跟著胡漢軍跟郭默見過幾仗,相互間也算是惺惺相惜。於是他當晚便斬殺胡使,也不管分配給自己的胡兵了,光通知了涼州同袍,連夜領著他們就離開河東,趕往河內。

郭默在河內正鬱悶呢,本打算游擊策應,威脅胡軍的運道,誰想前日他放棄懷縣,使得劉乂佔有河內後,就在劉丹的主持下來了場大清洗——劉丹的本意是想讓手下弱軍見見血,順便多搜集些糧草物資——殺戮吏民不下萬人,不少郭默的老熟人不是遇害,就是噤若寒蟬,再不敢冒頭。倘若郭思道率領千軍萬馬,浩蕩而歸,說不定還有人呼應,就這麼幾千人還鄉,壓根兒就沒人理啊。

郭默在河內一點兒都找不到立功的機會,又怕把手裡這點兒老底全都拼光,不敢再冒險,如此也便無顏歸見裴該,正在撓頭呢,北宮純卻突然間派人前來接洽。

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,郭默當即拍胸脯承諾,說有我引見,北宮將軍你必得裴使君重用。而且等到裴、祖二位鎮定河南,肯定要揮師入關啊,我必請使君命你為先鋒,那距離你們老家涼州不就越來越近了么?

郭思道滿口大話,彷彿他是裴該的心腹愛將,裴該對他向來言聽計從一般,已經自斷後路的北宮純竟然就信了,當即兩軍合流,自孟津渡歸河南。

等到進入徐州營壘,北宮純第一印象:此軍甚為嚴整,怪不得能夠抵擋住劉粲的主力,據說還打了好幾個勝仗。隨即聽聞裴該命二人「報門而入」,北宮純心裡就不禁一「咯噔」——這跟郭思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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