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卷 回瞰黃河上 第二十一章 蘇峻問題

門外傳進來「劫火營」左副督謝風的書信,裴該展開看了,不禁微微而笑:「倒是一筆好字……」

既然是好字,當然不會是半文盲謝風所寫的,而且謝風營中本乏文吏——粗通文墨的有一些,若有書法好的,裴該肯定知道——想來必是王貢手書。裴該把書信轉遞給裴嶷,裴嶷雙手展開,側過身子,與陶侃同觀——王貢身份特殊,所以不便與眾將傳閱;再說了,就算傳閱,他們也未必瞧得明白啊。

王貢終究是士人出身,雖然代謝風寫信,不可能駢四驪六,但文辭也頗顯古雅,而且夾雜著不少的成語、典故,就甄隨那些半文盲,能夠瞧懂三成就算是天賦異秉了。

信上說,東路軍順利前抵至臨朐,尚未與曹嶷接觸——看曹嶷的動向,是想收縮防線,專守廣固——就有一行七八人前來拜見,當先者自稱名叫徐瑋,乃是奉了掖縣令之命,特來聯絡。

掖縣令就是蘇峻,字子高,長廣郡掖縣人——跟陸和是大同鄉。他本詩書傳家,其父蘇模做到過安樂國內史,蘇峻本人十八歲舉孝廉,出任郡主簿。但還沒等他嶄露頭角,「永嘉之亂」就爆發了,蘇峻糾合縣內數千家,結塢自保,並且派長史徐瑋到周邊各屯去宣示王化,又收枯骨而葬,就此贏得了人心,青州東部各塢堡咸推他為盟主。

曹嶷在青州,多次遣使籠絡蘇峻,任命他為掖縣令,蘇峻不受其命,但也以掖令自稱——當然啦,兩者的含義是不同的,若從曹嶷,即是漢之掖令,蘇峻自稱,是晉之掖令。

只是曹嶷勢大,蘇峻不得不虛與委蛇,並且當石勒進攻青州的時候,本著唇亡齒寒之義,蘇峻也曾率各塢堡之卒增援過廣固,頗給石勒吃了不少苦頭。等到石勒退去,曹嶷便想要趁機一統青州,初時境內大蝗,不克動手,去年收成還算不錯,他就開始向蘇峻發起了猛攻啦。

蘇峻終究力弱,被曹嶷打得只有招架之功,沒有還手之力,正想放棄舊有基業,敗逃去海邊,忽然聽聞徐州大軍北伐,於是急遣徐瑋間道來與謝風聯絡,希望能夠與徐州軍南北夾擊,共破曹嶷。

謝風雖然召見徐瑋,但他本人對於戰略方面缺乏考量,所以特命王貢在旁輔佐。王貢就代他向徐瑋問話,先詳細詢問了青州的情況,也包括曹嶷和蘇峻的實力,然後問道:「徐先生,我為別軍,止兩萬人耳,不知若與貴部夾擊曹嶷,有幾成勝算可以攻克廣固啊?我聞廣固險塞,又內儲曹嶷多年積蓄,糧秣不缺,恐不易遽下吧?」

徐瑋回答道:「曹嶷所部雖號十萬,真正能戰者寥寥無幾,否則蘇令也不能以塢堡散卒,與之周旋達數年之久了。只要我等再聯絡邵樂陵(樂陵太守邵續),三面夾擊,則曹嶷必敗無疑。只是誠如尊言,廣固險塞,旦夕之間難下,但只需長期圍困,世間又豈有不能克陷之城呢?」

王貢笑笑:「先生不要誆語,請實言相告,以先生看來,三路合圍,須幾日才能攻克廣固?」

徐瑋倒也老實,嘆了口氣:「非一年不可……」

王貢斜眼瞧了瞧謝風,隨即一擺手:「先生可先下去休息,待我與將軍商議之後,再通傳先生。」

徐瑋出帳之後,謝風就問王貢:「先生還有什麼可與我商議的?我奉都督之命,此番北征,本為威嚇曹嶷,並無與其交鋒之意——除非彼有南下侵擾徐方之勢。且都督也從未命我招攬青州豪強,若是順手而為,本無不可,但若要圍困廣固經年……如先生所言,我還想儘快了卻此間之事,好西去追隨都督,殺入河南,恢複故都呢……」

王貢笑笑:「若蘇峻不遣人來,我等自然無須理會;今既使徐瑋等來聯絡,又豈有不納之理啊?所謂『天予不取,反受其禍』。」

謝風皺眉問道:「然則以先生之見,該當如何答覆徐瑋?」

王貢答道:「徐瑋既來聯絡,則蘇峻數千兵馬唾手可得,棄之可惜。誠如將軍適才所言,倘若與邵樂陵、蘇峻聯軍,可輕鬆擊破曹嶷,何樂而不為?然而廣固堅塞,非旦夕可下,若我軍被牽絆於此,恐壞都督大計。故此貢以為,不妨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,看蘇峻可肯相從否。」

謝風沉吟少頃,最終還是猶猶豫豫地說:「此事甚大,須報都督定奪。」

王貢擺手道:「將軍,豈不聞『將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』乎?倘若先問都督,書信往來,非止一日,蘇峻若見我等猶疑,倘若轉而投向曹嶷,又如何處?為今之計,只能請將軍先下決斷,若都督不允時,再做區處可也。」

他見謝風還在猶豫,便即一拍胸脯:「倘若都督責罰,貢願一肩擔之,絕不連累將軍!」

王貢是素來獨斷慣了的,想當初聽說杜曾殺胡亢而並其眾,他都沒派人通知陶侃,就自作自為地前去遊說杜曾反正,為此而導致與陶侃兵戎相見,自己也成了叛臣。但是「將山易改,本性難移」,雖然吃了一場大虧,王貢卻仍然難改積習,見著好機會就摟不住,定要將事情辦成不可。

故此在他的反覆勸說之下,最終謝風只得允其所請。於是王貢就再請徐瑋進來,對他說:「我軍此番北上,本無意攻伐曹嶷——裴使君奉命討伐胡虜,意在河南,安有餘暇顧及青州?曹嶷不過冢中枯骨耳,原不足慮,我等此來,不過欲威逼之,旋控扼黃河渡口,保障大軍側翼罷了……」

徐瑋聽了這話,不禁失望,才想逞口舌之利,加以遊說,卻被王貢擺擺手,制止了。王貢隨即說道:「既奉裴使君之命,又豈可節外生枝?然而……」話鋒一轉——「曹嶷肆虐青州,蘇令堅不肯從賊,以游散之卒、微弱之勢而能與之相拮抗,實我晉之純臣也。若不相救純臣,又如何高張驅胡復都之大旗,使天下歸心,百姓景從?故此我意,請蘇令南遷而來東莞暫駐,以避曹嶷鋒芒。東莞為徐州之地,若曹嶷還敢來侵,裴徐州又豈肯坐視?即便大軍在洛,不克歸還,廣陵、臨淮、下邳、彭城守卒尚有萬數,北救不難也……」

其實裴該留守四郡國的部隊有沒有一萬人,到時候會不會北上去救東莞,其實王貢也不清楚,他只是隨口扯謊罷了。

「至於曹嶷,我當親往說其反正,即不肯幡然改悟,亦必使其不敢南下——蘇令在東莞,可屯田積糧,徐徐恢複,當無憂矣。」

這話說白了,就是我現在沒空去救你,更不可能跟你一起夾擊曹嶷——那對我們有啥好處啊?你若想活命,還不如南下歸附徐州吧。

徐瑋答應回去向蘇峻復命,先商量一下,再作決斷。隨即王貢就為謝風寫下文書,遣快馬傳遞至裴該大營——終究是才剛依附,甚至還沒能通過考察期,他也不好太過專斷自為,蒙著頭不報告,等事成了再說;再者說了,他王子賜也沒有這個許可權啊,正經謝風才是這一路的主將哪。

所以書信遞出的時候,蘇峻尚未答允南下,而王貢也還沒有前往廣固去見曹嶷。

……

裴嶷和陶侃並頭讀完了信,隨即在裴該的首肯下,把大致內容向諸將陳述一遍。甄隨當即就說:「我等足以破胡,謝風不必再來,可使攻打廣固,若能殺了曹嶷,青州唾手可得——都督是青、徐都督,如今才有半個徐州,名不副實,多難看相!」

裴嶷笑笑:「甄督學問大長,竟然能用『名不副實』四字了,可喜可賀。」隨即轉向裴該,問道:「我不曉蘇峻何如人也,使君可知其人否?」

裴嶷原本僻處遼東,對於中原情勢所知甚少,要等到了徐州,才在卞壼的幫助下瘋狂補課,把徐、揚、兗、豫、江、荊、司、冀等數州的情況都摸了個八九不離十。但問題以他的身份地位,就很難注意到蘇峻啊,那不過偏遠地區幾家小塢堡的盟主而已,麾下不過數千人,且蘇峻本身的門第也不高,最高做到郡主簿,就連目前這個縣令也是自稱的……他有什麼資格可使裴嶷關注?

故此裴嶷才詢問裴該,不過在他原本設想中,估計裴該也僅知其人姓名而已,沒想到裴該當即撇嘴而笑:「我知此人,是又一曹嶷也。」

裴嶷聞言一愣,隨即會意,裴該的意思,是說蘇峻頗具野心,且首鼠兩端,將來或可如曹嶷一般,為割據之雄。

裴該也在考慮王貢的建議,因為此前他並沒有起過招攬蘇峻的念頭。固然蘇峻挺能打,而且出身低、力量弱,說不定揮揮手就能招過來了,問題他對這位蘇子高實在沒啥好印象……

在《晉書》中,蘇峻與王彌、杜曾、杜弢、祖約,乃至於孫恩那種鳥人並傳,同屬賊寇、叛臣,名聲很臭。其實裴該剛招攬的郭默也是以叛臣而終的,但他那純是被逼無奈——

在原本的歷史上,郭默後來逃歸江東,成為東晉大將,還曾經率兵抵禦過蘇峻的叛軍。等到蘇峻授首,朝廷恐怕郭默勢大難制,就徵召他為右將軍,入朝侍衛,然而郭默樂為邊將,志在御胡,不想去建康做擺設,就此雙方漸生嫌隙。

郭默與平南將軍劉胤不睦——劉胤的參謀張滿等人鄙視郭默出身低,竟然光著膀子與之相見——恰逢劉胤被詔還都而不肯從行,郭默認定他有反心,於是在部屬的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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