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卷 回瞰黃河上 第二十章 虎牢

當日陰溝水畔之戰,陳川率所部五六百人側擊徐州軍,結果未及接戰就徹底崩潰,劉丹下令,使氐、羌雜騎追殺敗兵。陳川極其狡猾,見勢不妙,便即乘馬匆匆折返自家營寨,尋一處糧垛藏了進去——氐、羌雜騎燈下黑,就沒想到派人去營中仔細搜索。

陳川一直躲藏到天黑,聞聽得戰場上再無雜聲,這才小心翼翼地牽著馬,乘著當晚月色黯淡,返身向東方逃去——正好是劉光已然歸營,且還未再出夜襲之時,他就此有驚無險地一路躥回了浚儀。

陳川在「乞活」中自有不少心腹,並不僅僅帶出去那一千人,當下通過心腹傳言,說自己遭到徐州軍的追殺,全軍覆沒,不敢回城,請求陳午到城外來會,叔侄倆好商議一條萬全之策出來。陳午聞訊大驚,急忙領著幾名親隨出了浚儀,在不遠處一處廢棄的村莊中見到了叔父陳川。

陳川事先就跟親信打聽過了,知道自己逃得夠快,此時陰溝水之戰的消息尚未傳至浚儀——當然了,最終誰勝誰負,他自然也不知情——因此等見了陳午的面,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開始編造謊話。

他說自己出城不遠,便有徐州軍自小黃追將出來,才剛渡過濟水,彼等便來相邀赴宴,分明不懷好意……當然啦,沒提自己斬使之事,只說自己不應,倉促西逃,結果還是被徐州軍連夜追及,實施突襲。敵方人多勢眾,自己又不願與友軍相廝殺,結果頃刻間便即全軍崩潰,幸好馬快,才能孤身逃出……

「阿午,我險些不能再見汝之面了……」陳川嚎啕痛哭得這叫一個傷心啊。

陳午聞言,又驚又怒:「徐州焉敢如此?!」

陳川道:「彼等高門子弟,何時放我等在其眼中?向來踐如微塵,鄙如蟲豸,驅策來去,彷彿婢僕……我不合昔日害了裴嵩,則裴該欲殺我久矣!以命抵命,本也無怨,只可惜那些跟隨的兄弟,全做了徐州軍刀下之鬼……」

陳午恨聲道:「我即行文,為叔父向祖豫州伸冤!」

陳川苦笑道:「無益的,無益的,徐豫本為一體,且尚有馮寵在彼處,每向祖豫州進言,要殺我為李頭復仇……即便浚儀城中,馮龍為馮寵同族,其心叵測。是以我不敢進城,只能喚阿午來此……還請救救為叔這條賤命吧!」

陳午安慰陳川,說我已經派馮龍去相助祖逖了,現在不在城中——「叔父可安心隨某歸城。從此亦不必遠出避禍,叔父即留在城中,我看誰敢來害叔父性命!」想了一想,又說:「蓬關險要,易守難攻,或者叔父往蓬關去?」

陳川連連擺手:「浚儀、蓬關,都不過彈丸之地耳,我軍雖眾,精銳卻少。徐、豫聯軍將取河南,若為胡寇所敗,還則罷了,若能站穩腳跟,即遣一偏師來,我恐浚儀、蓬關皆不能守……為叔是不敢在兗州存身了,乃思更名換姓,遁往他處。只在籌思,是孤身而走啊,還是阿午肯跟我去哪?」

陳午問道:「若有可容身之處,我自當衛護在叔父左右。只不知道叔父待往何處去?」

陳川小心翼翼地說道:「東路為徐州所阻,南路為豫州所阻,西去河南,將為戰場,如此,則只有向北了……」

陳午一皺眉頭:「叔父欲渡河去投劉并州?然而胡賊已得河內、汲郡,道路不通,恐難前往啊……」你一個人跑路,危險係數太大;要是我領兵跟你一起走……怎麼可能不被胡軍發現呢?

陳川囁嚅道:「如此說來,便只有……」

陳午突然間明白了他的意思,當即雙眉一豎:「叔父,我早便有言在先,胡不可降也!即便是叔父,若欲降胡,從此不必再姓陳,我亦將與叔父恩斷義絕,永不相見!」

陳川急忙擺手分辯道:「阿午誤會為叔了,我豈肯降胡?唯思山高水長,路途坎坷,若阿午不願與我同行,還請再調撥一支兵馬……不,數十護衛,好保我順利抵達并州去。」

陳午聞言,臉色稍稍和緩了一些:「午實不願叔父涉險遠離……然為今之計,也只得如此了。我這便回城去,甄選數十名敢戰之士,衛護叔父。」

陳川慘然一笑:「如此,多謝阿午了,請受為叔一拜!」說著話雙膝一曲,便即磕下頭去。

陳午大驚,急忙伸手攙扶:「叔父豈可如此?」可是卻扯不動陳川,只好也對面拜倒:「叔父這是要折殺……」話音未畢,忽然覺得胸腹間一陣劇痛,不禁雙目大睜,低頭看時,就見陳川手握一柄短刀,正緩緩地從自己體內抽將出來……

陳川跪下,這是一個信號,他隨即一刀刺死了陳午,而其暗藏在附近的親信,也當即涌將出來,把陳午帶來的隨從逐一砍翻在地——以有心算無心,行動快捷而順利,不曾走脫了一個。

陳川手握著滴血的短刀,緩緩站起身來,眼中不禁潸然淚下:「阿午,這是汝逼我的……若跟從我歸順了漢國,我叔侄又何必走到這一步……放心,我會好好養育赤特,斷不使他如汝一般吃苦且無著落的。」

隨即陳川一行人便潛入浚儀城,先順利控制住了陳赤特,然後召集眾將,說陳午在城外遭到徐州軍的襲擊,不幸殞難,要眾人從此奉赤特為主。陳午在「乞活」中素有威望,既已身死,眾人自然毫無疑義地把忠誠心轉移到其遺子身上,扶陳赤特登上了首領的寶座——其實權力都抓在叔祖陳川手中。而最瞧不起陳川的馮龍既然已經離開,其餘人等,即便心中尚有疑惑,甚至不滿,也都不敢當面質問陳川,只得暫時聽從號令。

隨即陳川召蓬關的可戰之卒也都趕到浚儀來,說要揮師東進,為陳午復仇。當然啦,他不敢真去尋找和碰觸徐州軍主力,甚至不敢往攻小黃,計畫是繞過小黃,到汴水流域去截殺徐州後續運糧的船隻。倘若斷了糧道,則相信前線徐州軍必然生亂,他就算是報了被數百里追殺之仇了。

再然後呢?陳川自也不會幹等著徐州軍折返回來找自己算賬,只要有了足夠的糧草,他就打算率部北上,從文石津渡過黃河,去投胡漢政權——不過此意暫時還不能向部眾透露,得先打幾個勝仗,穩固了自己的威信以後,再徐徐吐露。有敢不從的,殺無赦!

……

對於陳午被殺之事,裴該距離遙遠,自然不可能很快便有所察覺,他在魏該的引領下,率部進入滎陽城,旋派劉夜堂率「厲風」中營北上,佔據敖倉,封鎖這一段的黃河渡口。探哨來報,劉乂、劉丹等人已率殘兵西遁入了河南東部的成皋關。

洛陽位於天下之中,三川匯聚,五嶺包夾,地勢雖不如關中之厚固,亦有表裡山河之險,這才能夠控馭中原,成為千年之古都。所謂三川,是指黃河在其北,伊、洛在其南——正因為城邑於洛水北岸,所以才得了「洛陽」之名。所謂五嶺,是指洛陽東有嵩高,南有熊耳、伏牛,西有中條和崤山,三面封閉,北面雖然敞開,卻得黃河灌注,也非輕易可以逾越者也。

漢代利用地形之便,以八關拱衛京師——何進為大將軍討伐黃巾的時候,即將五營將士屯都亭,別置八關都尉。這八關由東向西,順時針計點,分別是:旋門、轘轅、大谷、廣城、伊闕、函谷、孟津,以及小平津——其中以東旋門、南伊闕、西函谷和北孟津最為重要。

其中旋門關在成皋縣內,故此又名成皋關。其實成皋最初的名字是「虎牢」,傳說一千年前周穆王獵得猛虎,畜之於此,遂乃得名。本屬東虢國,後為鄭國所據,建制邑;秦代更名成皋,屬三川郡;漢沿縣名,先後屬於河南郡、河南尹。此外裴該還「未卜先知」,曉得在三百多年後,成皋縣將改名為汜水縣,成皋關改名為汜水關;入唐後復虎牢舊名,但為避唐太祖李虎(高祖李淵祖父)諱,更名為「武牢關」。

——後來傳說中的「三英戰呂布」,就是在這座虎牢關前。

會商之時,裴該詢問郭默:「思道久在司州,可知曉成皋關的狀況嗎?」

郭默拱手回稟道:「成皋關在縣東北方、汜水西岸,築於大伾山上,南連嵩岳、北憑大河,中唯一道可登,險狹處只容兩人並行,實為易守難攻之堅塞……」仔細描述了周邊的地勢,最後說:「若破成皋,則一馬平川,洛陽以東更無險阻也。」

裴該手捻鬍鬚,沉吟不語——他對於自家軍隊的野戰之能,如今已經有了足夠的信心了,但攻城拔塞之戰,卻又與野戰不同,若無良謀,那就只好蟻附而上,拿人命去填啦……對於這時代的其他軍閥來說,或許人命不足貴,裴該的想法卻恰好相反。況且都是數年間苦心訓練出來精兵,誰又捨得在險塞前浪擲?

所以原本的計畫,是讓祖逖來這兒硬碰的嘛,偏偏祖士稚啟程晚、走得慢……江東那些混蛋,既無成事之能,復無成事之心,扯後腿倒是天賦技能,真正可惡!根據郭默的描述,成皋關建於山上,比較大型的攻城器械——比方說衝車、雲梯,乃至於投石車——都是推不上去的,倘若自己有火藥,或許還能派上點兒用場,偏偏出發前才剛向彭曉下達指令,這會兒就算他天縱奇才,能夠發明出火藥來,也沒有足夠時間製備,更送不到前線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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