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卷 回瞰黃河上 第一章 長安與平陽

晉建興三年、漢嘉興五年十月,神州大地上霹靂一聲,驚雷落地,舟騎疾馳間,將一個重大的消息紛傳各方,引發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——

晉丞相、都督中外諸軍事、琅琊王司馬睿(司馬睿原為右丞相、都督陝東諸軍事,因為晉愍帝急於命其出兵,是年二月授此新職,而別拜原左丞相、南陽王司馬保為相國)調動兗、豫、徐、揚、荊、江六州兵馬,集軍十四萬,以東海王司馬裒為征北都督,祖逖、裴該、陶侃、戴淵等為將,誓師北伐,以復故都,修復山陵,並救援長安。

消息傳到長安城內,晉愍帝司馬鄴不禁喜極而泣:「阿叔終於起兵了,要來救朕了!」

可是執政的驃騎大將軍、左僕射索綝索巨秀卻當頭給皇帝澆了一瓢涼水:「陛下切勿輕信其言。琅琊王割據江左,致力於并吞江南,不從王命已數年矣,此前屢屢被詔而不發兵,何以今日幡然悔悟啊?且江南兵少力弱,荊、湘流賊之亂遷延難平,何有餘力發兵十數萬北上勤王?臣料不過虛應故事耳。」

司馬鄴聽了這話,不禁瞪大雙眼:「索卿以為,叔父並無救援長安之意么?十四萬兵或是大言,七八萬卒總是有的吧?」

索綝冷笑道:「第五盛長才為裴文約所擒、王處仲所害,難道陛下還奢望於江東么?司馬裒黃口孺子;裴文約書生耳,且徐州兵不過數千;陶士行於南方卑濕處提水師,或有所長,中原馳騁,本無幹才……我料北伐主力,唯祖士稚之豫州兵而已。然前此祖某兵至於郟,雖破劉粲,折損亦重,豈未及半歲便有重來之力?不過琅琊王欲以此要名,招攬中原士人前往建康罷了!」

他分析得倒也頭頭是道,但如此一來,不僅僅愍帝,在座公卿全都慘然色變。司徒梁芬連聲問道:「似此則如何處?」

索綝雙手一攤:「還如何處?關中事,唯我等關西人才能為陛下分憂。前此臣已攻殺趙染……」其實胡軍大將趙染只是被他率軍擊敗而已,不久後為麴允部所射殺,索綝老實不客氣地就把功勞歸於己身了——「劉曜膽寒。今琅琊王既以北伐惑人,或者胡賊將抽調劉曜兵馬,集於河南,趁此機會,敢請陛下敕南陽王速速來援,臣與麴大將軍(時麴允已被加號車騎大將軍)并力擊破之,乃可免長安被圍之厄!」

等到從朝堂上下來,侍中宗敞靠近索綝,壓低聲音問他:「大將軍適才所言,果然否?南軍能否進入河南?是否要命宋平東(平東將軍宋哲時駐華陰)東出,與之呼應,或可多牽絆一些胡賊的兵馬……」

索綝輕輕搖一搖頭:「我適才對陛下所言,半真半假。其真者,琅琊王必非誠心以救長安,北伐所部未必有五萬之數;其假者,若彼等僥倖在河南戰勝,豈無呼嘯而西之理?然恐不是來救天子,而是來劫天子!豈可命宋哲東出,使東夷(司馬睿封地在琅琊)得勢?!」

宗敞勸說道:「大將軍,今劉曜已破馮翊,呈高屋建瓴之勢,威脅長安,大將軍身負都督宮城諸軍事重任,必不可遠離,麴大將軍獨木難支,可能卻敵否?一旦變生不測,天子將落於胡虜之手,當此危急之際,又何雲東夷啊?除非大將軍能與南陽王捐棄前嫌,合兵以御胡賊……」

索綝先是點頭,繼而又搖頭:「我也欲與南陽王戮力同心,奈何彼心不同我心……若南陽王肯自下邽東進,入關勤王,前事皆可不論。」先得司馬保向我低頭,然後才能談得上同心對敵!

宗敞輕輕嘆了一口氣,還想再勸,忽見一名尚書滿面驚惶之色,一路狂奔,迎面而至。索綝呵斥道:「宮城之內,安得疾奔,毫無禮儀?究竟何事驚慌?!」

那尚書奔至近前,朝著索綝深深一揖,氣喘吁吁地回覆道:「西面來人傳說,南陽王遣軍斷絕隴道,關西各處輸供的糧秣物資,皆已被他截留自用了!」

索綝聞言,濃眉一豎,雙目圓睜,真正是怒不可遏:「豎子,焉敢如此大膽妄為,彼欲將天子活活餓殺不成么?!」宗敞連跺腳帶轉磨,連聲說:「如何處?如何處?」索綝恨聲道:「即天子歸於東夷甚至受擄於胡賊,我也不能使南陽得利!」

隨即轉過頭去關照宗敞:「卿速為我書奏兩道,上呈天子:其一召涼州張安遜(指涼州刺史張寔,其父張軌去歲病歿)率軍入京勤王,使其破隴道之斷,我許……許他三公之位,列侯之封!其二致信祖士稚,命其直向洛陽,以分胡賊之勢,若能成功,可以兗、豫、司、冀四州都督許之,且進位侍中!」

……

同樣的消息,自然也傳到了漢都平陽,呈遞到相國、大單于劉粲的案頭。

自從去歲以來,漢主劉聰便將國家政務全都託付給了兒子劉粲,自己躲進後宮去拚命造人。但即便如此,相關這種軍國大事,劉粲也是不敢獨斷專行的,必須得去向劉聰稟報,於是急忙召來親信、中護軍靳准,先商議出了一套大致方略,然後並肩入宮。

才進禁宮,就被人當面攔住,劉粲認得,乃是劉聰寵信的中常侍王沈和宣懷。兩名宦官畢恭畢敬地向二人行禮,劉粲就問了:「陛下何在?」

王沈始終維持著一副笑臉,就好象戴了張小丑的假面具似的,當即答道:「在與皇后們飲酒。」劉聰有一大堆皇后,初登基之時,冊立王妃呼延氏為皇后,呼延氏病逝後,改以靳准之女靳月光為後,然後某天一高興,改靳皇后號為上皇后,又封貴妃劉氏為左皇后,靳皇后之妹靳月華為右皇后……但這還不算完,他一輩子先後冊封過七名皇后,同時在位者四人,其中甚至包括王沈和宣懷的養女,此外追封為後的還有三個……

劉粲命王沈、宣懷速速通傳,說我有軍國重事要稟報陛下。宣懷湊近來,諂笑著壓低聲音問道:「未知是何等事啊?還望大單于先透露些消息,免得陛下問起吾等來,不知該如何作答。」

劉聰如今深居後宮,輕易不見朝臣,內外文書、詔命都由王、宣等常侍傳遞,所以論起什麼國家大事來,皇帝不問朝臣,卻先諮詢宦官們的意見,朝中都已司空見慣了。劉粲聞言,卻也不惱,轉過頭去對靳准使了一個眼色,靳准便即湊近去,低聲把建康政權誓師北伐的消息大略解說了一番。

王、宣二人不禁吃了一驚,急忙問道:「晉人十數萬大軍來侵,不知該當如何抵禦?大單于可有腹案么?」

劉粲一撇嘴:「號稱十四萬,據某算來,最多也就五六萬而已,且必無救援長安之意,不過司馬睿欲要名耳。只有豫州祖士稚的是勁敵,此前在辰亭、郟縣,王師兩度敗績,軍中聞得祖字,個個膽寒,恐在河南地將有一場惡戰……不知陛下可肯御駕親征否?」

王沈搖頭道:「前此陛下於宮中乘馬,因御體沉重而墮,乃說:『天不欲使我復征戰么?幸好我有相國與始安王(劉曜)在,可無懼晉虜。』——若陛下不便親征,理當大單于率軍抵敵了吧?可有必勝之策么?」

劉粲陰冷地一笑:「我欲使他人先當其銳,然後我再乘敵疲敝,自然可勝。」

宣懷低聲問道:「不知大單于屬意於哪一個啊?西面,還是宮中?」

靳准代替劉粲回答:「先去其近,遠者再徐徐圖之不遲。」

王沈、宣懷同時稽首:「吾等知之矣,必為大單于助言。」然後說您請先等一會兒,我們這就進宮去向陛下通傳。

時候不大,劉聰便召劉粲、靳准覲見。二人拱手進入殿中,只見漢主劉聰跣足踞於榻上,兩頰通紅,分明喝了不少的酒,已帶三分醉意,他的三位皇后和幾名妃嬪暫時避至榻後,斂衽而坐。劉粲眼光在幾位后妃面上、身形上一掃而過,暗中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。

靳准首先開口向劉聰稟報軍情,劉聰也不禁吃了一驚,忙問:「吾兒可有抵敵之策?」不等劉粲回答,就又自言自語地說道:「不如召始安王速速東歸……」

劉粲忙道:「不可。」隨即躬身奏道:「陛下,始安王已得馮翊,長安一望可見,此時召還,恐怕數年之功,將會毀於一旦。當敕始安王急攻長安,若能俘得晉主,臣料南軍必退也。」

劉聰皺眉道:「晉主我前此已俘得一個,卻不能遽定天下,今再俘得一個,果能濟事么?彼等若再立,卻又如何處?」

劉粲道:「若攻克長安,俘得晉主,則可代之為君者,唯建康司馬睿耳。彼僻處江東,懼我大軍趁勝而進,必然召還北徵兵馬,退守長江。皇漢乃可底定大河上下,再揮師入蜀,剿滅巴賊,則又是昔年晉與東吳對峙之象——晉滅吳,勢如破竹,皇漢滅晉,亦當如是。故此始安王不可輕歸。」

劉聰點點頭,說你所言有理,那麼若不命始安王東歸抵禦晉師,又該派誰領兵前往呢?

靳准掐準時機,朝著在旁邊侍立的王沈、宣懷使個眼色。王沈點頭會意,便即拜伏在地,對劉聰說:「老奴有一言,懇請聖明垂聽。」

「汝說。」

「我皇漢以弓馬取天下,先帝在時,無歲不征,無征不親臨前敵,始能摧破故晉,建基立業。陛下亦英邁雄武,力敵萬夫,摧敵破陣,無不克陷。然今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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