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捕逐出八荒 第三十章 狗竇

浩瀚的歷史與其比作地上長河,不若比作天上的星河,而歷史中每一個人,都是河中星辰。某些人燃燒生命,光耀一世,彷彿璀璨的恆星,某些人卻是只能反射恆星光芒的行星、衛星罷了,還有那瞬間划過天際,臨死前才被迫燃盡的流星……

若論第五猗,恐怕比流星還不如,但其倏生忽滅,來無影而去無蹤,就有點兒與流星相似了。裴該前世還是通過荀灌娘的故事知道此人的,在受命都督四州之前的行跡,史書毫無所載,而隨即便又與杜曾共同湮滅,不知是生是死,結局如何。所以他也頗感好奇,這位第五盛長,究竟是何如人也?

是真有總統一方之才能,只是勢單力孤,加上時運不濟呢,還是僅僅杜曾的傀儡?

大軍浩浩蕩蕩開至宛城北方,荀崧代替第五猗出城迎接,與裴該相見。裴該上下打量這位潁川名士、荀文若的玄孫,心說閣下若有乃高祖三成的本事,於此亂世中必生光焰,而不會幾無聲息,後世還得靠一個真偽難判的閨女兒來傳名了。

荀景猷年近五旬,生得是修身粉面,五柳長髯,倒確實有一副好皮囊,而且儀態端肅,見到裴該執以平級之禮。因為論爵位,裴該如今是鉅鹿郡公,荀崧則是曲陵縣公,只差半級;論將職,裴該是雜號的龍驤將軍,荀崧則是重號的平南將軍,二人同為都督某州軍事——雖然荀崧名義的轄區只有半州,實際上一城也無;論門第,裴、荀兩家可以說是不分軒輊。

裴該下馬還禮,恭恭敬敬地問道——終究人年歲擺在哪兒呢,就將近比自己大過一倍去,得懂得尊老啊——「荀公,未知第五公何在?」我這趟來主要是見第五猗的,你只是陪襯罷了。

荀崧一擺手:「第五公見在城內,已設下酒宴,款待裴公——裴公請隨我來吧。」

裴該聽了這話,不禁微微皺眉,心裡有點兒不大高興。第五猗身為安南將軍,都督荊梁益寧四州諸軍事,也就比裴該高半級而已,頂多手裡多一枝節杖,就竟敢這麼大架子,不肯出城迎接?難道說他仗著是晉愍帝親拜之臣,所以瞧不起遠州的自己嗎?

但是既然來了,也沒有當即甩臉,打道回府的道理。於是裴該便命士卒在城外安營紮寨,自己帶著數名部曲,跟隨荀崧進了宛城,來到郡署之外。第五猗倒是也沒太過分,領著杜曾、王貢等一幹將吏,就在大門外迎候,與裴該相向見禮。裴該瞧這第五猗,正當壯年,精神旺健,但論起相貌、儀態來,就比荀崧差得很遠——果然家世有高下,教養自有分別啊。

第五猗將裴該讓進署中,入正堂設宴款待。先隨便說了幾句片兒湯話,逐漸轉入正題,裴該就問了:「聞第五公持節而來,入駐襄陽,王世將(王廙)不肯倒履相迎,而反勒兵抗拒,不知何故啊?二公昔日曾有怨仇否?」

其實王廙為什麼阻攔第五猗進入荊州,裴該自然心知肚明,他故意裝不知道,還特意往私人仇怨上引,就是暗示第五猗:我不能算是建康一黨,起碼說在建康和長安之間,暫且兩屬,那麼你是否有代表朝廷招攬我的意思呢?請開條件吧。

然而俏眉眼做給瞎子看,第五猗不聽此言則罷,一聽之下,當即雙眉一軒,恨聲道:「彼王氏自以為有琅琊王為倚靠,全不將朝廷放在眼中,竟敢勒兵抗拒王師!我定要驅逐醜類,掃清荊州,文約……」

本打算這就提要兵要糧之事的,卻被裴該把話給打斷了。裴該問他:「該聞第五公都督荊梁益寧四州軍事,荊州既抗命,未知其餘三州如何?王世將等雖有過,終究也是朝廷之臣,彼此同僚,不當妄生齟齬。第五公何不先定梁益,那時候勢雄軍壯,再引軍入荊,我料王道將必不敢阻道也。」

裴該是惱恨第五猗聽不懂好賴話,所以刺兒他一句——你怎麼不先去打四川呢?自家人窩裡斗很光彩嗎?

第五猗聞言,不禁面露尷尬之色……梁益寧三州的大部分地區,目前全都被巴氐李氏所佔據,他哪兒敢去啊?其實若非荊州正在動亂,他覺得有機可乘,也不會大著膽子往荊州來——果然不費吹灰之力,就收服了杜曾。可是裴該所問有理啊,你總該先攻外敵,再平內患吧,王廙再怎麼無狀,終究他不算正牌叛逆,估計你也請不下朝旨來討伐他。

可該怎麼回答才好呢?

第五猗不禁把目光投向了荀崧,那意思,景猷你快幫我說幾句話唄。

其實他並不怎麼信任荀崧,終究前不久雙方還在城內城外,兵戎廝殺,荀崧是被迫無奈才降順的。但問題他所信任的杜曾、王貢等人身份都太低,就不好隨便插嘴,跟裴該你一言我一語地對話,能夠在這個場合幫忙和稀泥的,那就只有荀景猷一人而已了。

可是荀崧也沒話說,而且他心中本有怨言:你不但不先定四川,而要打荊州,而且不先攻王廙,倒轉過頭來打我,咱們終究可都是才從北方過來的呀!故而裴該之語,倒正合其心,但是眼瞧著第五猗瞥過來了,身在矮檐下,又不好假裝看不見,於是只得舉起酒杯來,笑著對裴該說:「裴公遠來,第五公因設歡宴,請勝飲,先不必理論時局。」

裴該端起酒杯來略一沾唇,心說好吧,先不提時局——總得跟你們多懇談幾句,拉拉關係,然後才好說到正題,倒是我操切了。於是就問荀崧:「尊叔父泰章公可安泰否?」

——所謂「泰章公」,就是指的見在河陰的太尉荀組。荀組是荀爽玄孫,荀爽兄荀緄生子荀彧,荀彧的玄孫是荀崧——所以荀組比荀崧高一輩兒。

荀崧答道:「去歲有信送來,尚且康健。只是河陰為胡賊三日一擾,叔父憂心忡忡,夙夜不寐,只恐難以持久……」

河陰彈丸之地,其實胡漢軍若是全力進攻,破之不難。問題一是不足為慮,劉曜還忙著攻打長安呢,劉聰還著急抵禦劉琨呢,就暫且顧不上荀組;二則荀組也聯絡了周邊很多塢堡主,包括蓬關的「乞活軍」陳午,互呈犄角之勢,若不以大軍往剿,也沒有太大勝算——所以才能苟延殘喘,活到現在。

裴該順著話頭就問下去:「荀公既受命鎮護荊北,未知可曾將家眷攜來啊?公膝下,子嗣尚繁茂否?」

荀崧搖搖頭,說:「生兒多夭,今唯一子名蕤,尚在沖齡……」

裴該心說這又是一個老來得子的……前一個是郗道徽,四十多了,兒子還在襁褓之中,而且預計下面還得有好幾個,目前全是液體……是否因為這年月的人們結婚太早,再加上醫療水平低下,所以普遍的初生之子難以保全么?

不過他問荀崧子嗣,其實「項莊舞劍,意在沛公」——隨即追問一句:「只有一子,未曾得女么?」那個荀灌娘究竟存在不存在啊?

荀崧瞥了一眼第五猗,搖頭嘆息道:「本有一女,跟隨來至荊州,或許是水土不服之故吧,去歲便也夭折了……」

裴該微微點頭,心說果然《晉書》不可信,十三歲弱女請兵救父云云,全是扯淡。隨即又問:「荀氏為潁川高門,家族必然是繁盛的,不知尊叔父有多少子嗣?」

他一時間也想不出別的話題來,只好揪著荀家的情況問——因為第五家族是什麼狀況,他完全兩眼一抹黑啊,除了第五猗外,想不出此世還有第二個姓第五的,實在是沒有寒暄的由頭。至於杜曾、王貢等人,他倒是也挺有興趣,問題是不理第五猗,轉問荀崧猶有可說,那倆貨地位太低,又還沒有開過口,就不便隔過第五猗去跟他們搭話。

他也注意到了,第五猗和杜曾,以及杜曾和王貢之間,常有眼神交流,貌似是第五猗催促杜曾,而杜曾暗詢王貢——也不知道是何用意。

一邊和荀崧寒暄,一邊喝酒,時候不大,便有僕役上來添菜。這年月人們習慣於席地而座,採取分餐制,每人面前都放一張矮小的食案,大概兩尺來長、一尺多寬,實話說擺不下太多的碗碟。一般士人吃飯,四菜一湯就差不多了,案上正好擺滿,這公卿之家,又是設宴款待貴客,就不可能如此寒酸啦,而必須要不時地撤去舊碟,布上新盤。

這回端上來的是大盤的炙烤,尚不清楚是什麼肉,但是烤得焦黃,油汪汪的,還抹著飴糖等各式調料,看著便令人食指大動。但是很奇怪,端到裴該案上來的肉炙,竟然是木簽尖端朝著客人,這就很不合規矩啊。裴該不禁抬起眼來,略略一瞥那送餐的僕役,心說是荀家的還是第五門下奴僕,這素質可實在太低了一點兒哪。

這一抬眼望去,他卻不禁微微一愕。就見那名僕役並不低頭,反而很不禮貌地與自己正面相對,一張瓜子臉,長眉杏眼,懸鼻檀口,雖然面相略顯稚嫩,頂多也就十六七歲,裴該仍然一眼就可以瞧得出來:這不是個男人,而是女子!

命侍女送菜很正常,但既然是女子,為何又身穿男僕的衣衫哪?

這年月的人們見識有限,尤其那些只知道閉門造車的書獃子,一輩子恐怕都沒見過幾個女人,所以女扮男裝還能蒙人的故事,後世聽來很可笑,在這時代卻未必不會發生。但裴該終究是來自於兩千年後的靈魂,見多識廣,是男是女,不管怎麼化妝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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