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捕逐出八荒 第十一章 鍵盤俠

裴該聽說江東署任陶侃為下邳國內史,不禁大吃一驚。他考慮到這般能人,而且是已經威名赫赫的能人,自己是不大可能駕馭得住的。陶士行又善於撫民,真把他放到下邳,估計不出兩年,這下邳國就不姓裴了——姓不姓司馬,姓哪家司馬,且再說。自己可該怎樣應對才是?

可是瞧瞧卞壼的神情,貌似是真為自己得到陶侃這樣的部下而誠心祝賀,裴該不禁臉上有些發燒。我穿來此世的目的是什麼?是為了平復亂世,安定百姓,改變黑暗的歷史,不是為了自己稱王稱霸啊。之所以不留在江東跟那票官僚打交道,北渡後又任由祖逖西行,自己呆在徐州種地,只是自身理念比較特別,所以想挽起袖子來單幹,避免被人掣肘而已。陶侃當不成部下,那就跟祖逖一樣當盟友唄,與其讓他在江東跟那些毛賊、官痞見仗,還不如拉到北方來與胡虜交鋒哪!

我為什麼會一度心虛、煩躁?我特么的這私心也太重了吧,該打!

當即提起竹杖來,往自己左手手心狠狠抽了一下,從而把那些不該有的念頭都徹底排除到腦後去了。

……

沒過幾天,虞胤首先到了,果然一副公子哥兒的紈絝德性,仗著自己是司馬睿的小舅子,完全不把卞壼放在眼中。好在虞保文還不敢對裴該不恭,終究對方的家世太過烜赫了,不是他濟陽虞氏可以相比的——即便將來他真做了國舅,家世沒有三五代的積累也不可能躍入上品高門。

虞胤是帶著大群家眷、門客北渡的,即便把大多數人全都留在臨淮國治盱眙,自己先來拜謁刺史,身邊仍然帶著奴僕、部曲不下百名。但隨即來拜的兩位,就徹底「裸身」,不但沒有家眷、部曲,就連奴僕加起來都不到十個,二人還是同車而來。

一個自然是陶侃陶士行,但另一位卻並非周札周宣季——建康的令旨下到陽羨,周札上表推辭,堅決不肯從命,於是被迫只好換人。

這臨時替換上來的彭城國相是豫章郡南昌人,姓熊名遠字孝文。名貼遞進來,裴該不禁皺眉以問卞壼:「南昌熊氏,是什麼家門?」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啊。卞望之搖搖頭:「得無為故楚國的公族後裔么?我從未履足江左,所知尚不如使君,使君都不知曉,我又如何得知?」

不管熊孝文究竟是何許人也,終究陶士行與之同來,裴該是不能不放低姿態,大開中門相迎的。等見了面一瞧,只見陶侃身量不高,但顯得非常壯實,雖然已經年過五旬,臉上卻並沒有什麼皺紋,鬢邊也只有星星點點的白髮而已——果然是見天兒搬磚的好體格,而且在原本歷史上,一直能夠活到七十六歲的高齡。

裴該不禁想到,倘若能把陶侃的歲數加到祖逖身上,那可該有多好啊……

至於那位熊遠,年約四旬,生得是白面長須,容貌清癯,身形瘦削,大違他的本姓——這哪兒是熊啊,簡直一頭老山羊嘛。

裴該與卞壼盛情相迎,請入正堂敘話。先寒暄了幾句,陶侃沉著張老臉,態度雖然還算恭敬,話語卻相當之少——也是,不管誰才剛吃了個大敗仗,被剝奪了兵權,趕到江北來,心情都不可能痛快嘍。熊遠則儀態端肅,神情不卑不亢,瞧上去倒不讓人討厭,但總覺得應當敬而遠之。

所以寒暄過後,裴該就沒有什麼話可說了,只好問一問他們打算幾時前往任所,是不是要在淮陰城中先整頓一下,也了解一下就任地的情況。熊遠拱一拱手,突然開口問道:「未知使君何時與仆一併前往彭城?」

裴該聞言愣了一下,隨即笑道:「我居於淮陰,為何要去彭城?」

熊遠眉心微微一皺,當即反問道:「使君為徐州之主,徐州治所本在彭城,則自當與仆同往,安能久居廣陵境內?」

裴該一擺手:「我今乃遷治所於淮陰也。」

熊遠雙眉猛地一挑:「若為撫民之故,則當上奏天子,然後可遷治所。然今使君滯留淮南,不肯前往徐州(徐州和彭城國的治所在同一個地方,即徐州城),得無畏懼胡虜,無意恢複,僅以保障淮河為念么?」

裴該注目熊遠,並不回答——你丫究竟是什麼意思?

就聽熊孝文繼續說道:「仆此前聽聞使君與祖君渡江而北,中流擊楫,立誓恢複中原,若不能則有若滔滔江水,難道都是虛言訛傳不成么?如今祖君揮師兗、豫,艱難百戰,以向故都,使君卻安坐淮陰,止輸供些錢糧——難道使君並無勤王之志?仆此番前來,本為輔佐使君,討逆逐凶,安定社稷,倘若使君實無此意,還請相薦仆去祖君那裡吧!」

卞壼一抬手:「熊君……」想要幫忙裴該解釋,卻被裴該擺擺手,給攔住了。裴該上下打量這位熊孝文,緩緩地問道:「不知熊相有何所長?可能騎劣馬、挽強弓,馳騁疆場,摧敵破陣么?」

熊遠搖搖頭,乾脆利落地回答道:「不能。」

裴該心說我就知道你不能,你身子骨那麼弱,從前我也沒聽說過你有過什麼武名,口氣大得很,其實都是虛言——「然則熊相志在恢複,不知可以做些什麼?若我薦熊相於祖君處,又當如何開口?」

熊遠想也不想,便即答道:「仆雖不能弓馬,也曾涉於戎事,可為祖君參謀,撫民安軍,鼓舞士氣,調度糧秣……」

裴該笑一笑,打斷他的話:「若說戎事,我曾以千餘新練之眾,破兩倍之胡虜於淮陰城下……」這話說起來有點兒心虛,但必須得腆著臉宣揚一番,否則震不住這個熊孝文——「若說撫民安軍,此前蝗災,淮北多縣顆粒無收,唯我與卞守應對得法,使得淮南不受其害;若說調度糧秣,我資供祖君錢糧無數,兵源亦達數千之眾。不知熊相有何事迹,可以指教於我么?」

熊遠聞言,微微一愕,隨即質問道:「我只問,使君是確有恢複之志呢,還是只求在淮南安治產業?」

裴該伸手朝上一指,聲音洪亮地說道:「蒼天在上,中流之誓,無日敢忘!」

熊孝文站起身來,朝著裴該深深一揖:「倘若使君此言,出於志誠,則熊某願為驅策——然而江左傳言,使君北渡,不過為當權者所排斥,復為祖君所挾制而已,故此才止步於淮南,此前祖君西征,使君諸多託詞,堅不肯從。復又勒索地方,為自家治產業,還取徐州之銅鑄『吉錢』,云:『王氏不容我,我在淮左,異日必富過江左,即石季倫(石崇)亦無可比擬也……』」

裴該一翻白眼,心說我哪兒說過那種話了?就聽卞壼插嘴道:「使君屯糧鑄錢,都為守牧徐州,為祖君後援,非為自家置產業。卞某久在使君左右,自能明其心志,熊君休要聽信鄉野間的妄言啊。」

裴該一擺手:「不是鄉野間言,恐是王……庾元規譖我!」

自從北渡以來,裴該跟江東的聯絡就沒有中斷過,不僅僅與裴氏幾乎每個月都會通一回消息,而且跟向來相熟的比方說衛氏、柳氏、杜氏,以及值得恭維的琅琊王氏諸人,乃至江東幾大豪門,也都有書信往來,江南發生什麼大事,朝野間如何評價自己,相關情報搜集了不少。他知道有很多人猜忌自己、嫉妒自己,不過對於執政的王氏來說,既然他已經大致擺平了王導,又多次向王敦上貢,相對不和諧的聲音要少一些;只有庾亮和刁協那倆貨,始終都在王導面前說自己壞話,建議把自己召回建康去,當尊佛爺給供起來。

無論庾元規還是刁玄亮,將來都會成為一國執政,目前能量卻還不足,所以他們暫且說服不了王導,再加上有王敦幫忙扛著,就算王導也不便剛愎自為。所以裴該不便直接指責琅琊王氏,就把矛頭指向了庾亮。

反正那傢伙冷口冷麵,除了王導外,江東也沒幾個人真心喜歡他。

就聽熊遠質疑道:「庾元規雖說忌刻了一些,卻並非誑言譖人的小人……」

裴該冷笑道:「庾元規之志,只在江左,便一粒糧流至江北,都如同剜他心頭肉一般。彼本無恢複之志,因循苟且,不過鄉愿而已!」其實他這評價對庾亮並不公平,但問題人比人氣死人,哪怕庾亮真有匡複社稷的宏圖大志,具體做出事來,你怎麼跟祖逖比?你甚至沒法跟我比,好歹我還過了江了!

「我不信彼等在江左,就從未說過祖君的壞話?」

熊遠仍然杵在那裡,卻問:「既然如此,使君為何不肯居於徐州,而要止步於淮陰不前?」

裴該撇一撇嘴:「我非止是徐州刺史,亦為青徐都督,所部萬眾……」其實就算加上屯墾兵都沒有那麼多,除非把可以臨時動員起來的四郡國地方武裝全都算上,那估計兩三萬都有了,只是這麼說顯得威風一點兒啊,若說我「所部數千之眾」,會覺得很沒有底氣吧——「此前在廣陵安撫百姓、收拾流民、鞏固城防、開墾荒田,有了經年之儲,始能進取臨淮、下邳、彭城三郡國。而今三郡國民生未復,收穫僅可自給,城池毀敗,道路失修,如何供應大軍屯駐?我若往彭城去,難道要從廣陵千里迢迢運糧資供嗎?恐怕一斛谷,要有六斗消耗於途中……」

其實裴該這不是真心話,他手底下勝兵也就那四個營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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