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 做出爭雄勢 第十六章 新亭對泣

東海王府遣人過江招募部曲之事,自然很快便傳入了琅琊王府,更重要的是,傳到了琅琊王氏諸人的耳中。此時王含、王敦皆已返回澎澤,於是家族開小會的,就仍然還是最早接待裴該的那幾位——王導、王廙、王邃、王舒和王彬——當然啦,王悅那小哥兒倆就不參與了。

王廙先問:「此必裴文約的指使,他遣李矩過江募兵,竟達兩千之數,不知想做什麼?」隨即冷笑一聲:「詭雲訓練數月,便要沙汰至三五百數,誰會信他。錢糧來之不易,難道這數月的耗費,他捨得全都空擲泥塗么?」

王彬插嘴道:「是啊,那又不是他自家的錢糧,都是向南貉商借來的。」隨即面色一寒:「難道說他欲與南貉聯手……」

王導擺擺手:「世儒不要妄加猜度。南人皆奸……滑,裴文約南渡不過數月,豈能便信,而將大筆錢糧交付到他手上?我相信那些確實是借債……」

王邃道:「裴文約借來的錢,拋擲如同流水,如此紈絝,我等本該無憂而喜。但他不是買奴買婢,而要私蓄部曲——東海王尚幼,太妃唯裴文約所言是聽,說是王府護衛,其實不就是他裴某的私兵么?恐怕所謀非小啊!」

王廙冷笑道:「彼以為,我等皆是瞎子、聾子不成?!」

王舒卻貌似並不在意:「便他兩千軍成,又能如何?且不說處仲兄(王敦)的大軍,便這建鄴官卒、琅琊王府護衛,再加我等部曲,不下萬數,豈懼他區區兩千流民?且裴文約初顯令名而已,誰肯相助於他?」

王導搖頭道:「我等正當守望相助,共渡時艱,若真與裴氏起衝突,則必力弱……」

王廙插嘴道:「白使南貉從中得利……難道是南貉煽動他與我等作對不成?」

王導瞪他一眼:「汝便是想得太多了!何至於此?」

王廙道:「此前大王欲用裴文約為吏,而茂弘兄使為東海王傅,或者心有不甘,欲募此兵來要挾我等……」

「若只是要官來做,與他便是,有何不可?」王舒還是一臉「卿等不必庸人自擾」的表情。

王彬點點頭,沉吟道:「也是……與其放他在東海王府,不如召入鎮東府內……或者茂弘兄與其商議,可否暫為兄之屬吏?今庾亮、刁協、劉隗與兄為佐,周鯤在處仲兄幕中,南渡大族,皆在我手,唯裴氏流散於外,恐非善策。」

幾個人議論紛紛,基本猜測不外乎裴該年輕識淺,容易被人當槍使,以及正因為年輕識淺,做事可能不考慮後果,我等必須有所防範。而至於他是受了誰的挑唆或者慫恿呢,主要猜測對象有兩個:一是那些無恥南貉,二是衛家等南渡較晚,基本上沒能分潤到權力的世家子弟……

王導由得兄弟們議論,垂首沉吟,良久不語,直到王彬提出一種新的可能性來:「裴文約前些日常往祖士稚府上,難道他們二人……」他這才猛然抬頭,隨即又一擺手,阻止了王彬再說下去。王導想一想,緩緩地道:「我本兩日後,邀周伯仁(周顗)等往新亭一會,不如也遞貼於裴文約,與他談上一談,再謀應對不遲。」

……

兩天後是五月初二,正好衛玠辭世第四十九天,是謂「七七」。不過喪事過七,原非中州之俗,而是來自於釋家,本名「七日齋」,即從頭七到七七,每逢七便得齋僧、誦經,以超度亡魂。這年月佛教的影響力雖不甚大,卻已經開始從民間向士人階層蔓延,某些習俗逐漸地滲入到了上流社會。

這一日王導邀請了裴該,以及寧遠將軍周顗、鎮東大將軍長史刁協、西曹掾庾亮,一起先到衛玠墓上拜祭,然後去新亭賞花散心。衛玠就埋葬在建鄴南城外十一里處,在南塘更往南一些。眾人都帶了些時鮮蔬果,以及薄酒,在墳前奠灑了,然後拱手默哀少頃。

裴該心裡說:「衛叔寶啊衛叔寶,希望你早死早投胎,下輩子生得寧可丑一些,也要壯實點兒,別再動不動就因為思慮過度而一命嗚呼了。我彷彿記得,你雖然享有盛名,卻沒有什麼作品傳世,你說多可惜啊。」

然後就坐上牛車,一路往西,抵達新亭。

建鄴城的西南方向,瀕臨長江,一派丘陵起伏之間,突起一座山崗,頗為險峻,而且上崗之路也迴環曲折,雖然未見得難行,卻絕難攻取,可以作為扼守江岸的一處重要險塞。不過建鄴已經好些年都未曾遇警啦,故此既無駐兵,也沒修壘,就光在山崗頂上修建了一座小亭子,周邊綠樹成蔭、繁花鬥豔,入亭即可見江水滔滔,自腳下而過,也算是一處觀覽勝景了。

一行人舍了牛車,說說笑笑,緩步登崗。五人皆是南渡僑客,中原大族出身,但除了裴該以外,其他四人都在司馬睿幕中為官,同僚間的共同語言很多,裴該卻基本上插不進話去。他心說王茂弘這回為什麼叫我來啊?難道就為了路過衛玠墓上,請我也去弔祭一番?哪有這種道理?

不多時即至新亭,仆佣早就鋪好了席子,擺好食案,各類菜蔬瓜果,陳列其上。幾個人談談笑笑,終於把話題從公事轉移到了美景上,就理論上而言,裴該也能夠插得上幾句嘴了,但總有一絲諸卿皆清,唯我獨濁的自卑感——那幾位出口成章啊,描景抒情,文采斐然,他裴文約就多少差了一籌……

所以只好垂首斂容,跟旁邊傾聽,沒事兒就不插嘴——好在除了庾亮外,其他三人都比他年歲大好多,那就純當陪長輩出來玩了吧。

王導等人的談興倒確實很濃,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個不聽。可是說著說著,也不知道為什麼,周顗突然間神色一變,放下酒杯,輕輕地嘆了一口氣。

王導就問了:「伯仁因何而嘆?心中有何塊壘,可說出來,我等試為開解。」裴該心說對啊,你有什麼不痛快的說說吧,讓大傢伙兒也高興高興。

周顗嘆道:「家父(周浚)曾為安東將軍,即駐秣陵,我少年時也曾登此崗、入此亭,瞻望江水滔滔,有如天河,圍此東南半壁。忽忽已三十年矣,重又來此,看風景無異,但想江北山河,卻已與往昔大為不同了。故此感念,不禁喟嘆出聲……」

誰都沒想到,原本開開心心的,周顗突然間說起時局來,眾人不禁面面相覷。該做什麼樣的表情出來才好呢?總不好哈哈一笑,開解他說別想太多啦,咱們今天是來玩兒的,國家喪亂什麼的都先扔腦後去——只得各做悲戚之色。

刁協說是啊——「我只差伯仁兩歲,也見慣了往昔太平光景。想少年時,武皇帝揮師入吳,雖未親見,但想那舳艫兼天、旌幟映日之態,何其雄壯,自古兵事之盛,無過於此!然而二三十年間,諸王內紛,兵燹熾燃,天地變色,社稷凌替——我等此際尚能觀覽盛景,不知陛下在平陽,正受胡虜何等的羞辱……」

說著說著,他竟然眼圈一紅,滴下淚來。周顗和庾亮聞言也盡節抬起袖子來擦眼睛——而至於有沒有眼淚的,那旁人就瞧不清啦。

裴該卻轉過頭去,觀察王導的表現。果然王茂弘並沒紅眼圈,也沒有落淚,卻猛的雙眉一立,兩眼一瞪,全不復平日謙謙君子之相,竟然疾言厲色的呵斥道:「諸君可矣!我等當共戮力王室,克服神州,又何必在此效那楚囚對泣之舉?於國事何益?!」

三人全都抬起頭來望向王導,正待有所表態,裴該突然間拍手大笑起來:「王君所言是也!」隨即朝向庾亮:「卿等便夜……明哭到夜,夜哭到明,還能哭死劉聰,哭盡胡虜,使天子自歸洛陽否?!」這當然是學《三國演義》里的曹操,但是態度未免太過囂張了一點兒,故此他不便瞧著周顗、刁協說,只好瞧瞧跟自己年歲差不多大的庾亮。

他心裡說,想不到這趟來新亭倒有收穫,竟然能夠欣賞到這種著名的歷史場景——這一場景記載在《世說新語》中,並且被後人濃縮成一個成語,叫「新亭對泣」,他前世那也是耳熟能詳的。

眾人見了裴該這般舉動,盡皆愕然。裴該既然裝了一回狂,也不再往回找補,乾脆繼續狂下去。只見他站起身來,幾步來到亭邊,手指著腳下的長江,大聲說道:「我有一詩,敬贈諸君——山外青山樓外樓,秦淮歌舞幾時休,乃以江水為河水,還把揚州作司州。」

眾人不禁面面相覷,心說想不到啊,這小年輕還能出口成詩呢。

七言詩在魏晉之際已經逐漸開始流行,不過文人作品不多——第一首就是曹丕的《燕歌行》——多為民間歌謠,因此裴該這幾句雖然略顯村俗,倒也可以理解。按照當時的看法,這叫「風體」,也就是模仿《詩經》中的「國風」——「國風」本來就都是些民間小曲嘛,怎可能不俗?

王導不禁撫掌道:「文約好詩也。看起來,文約是心心念念,以恢複故都為志了。」

裴該眼皮略略一跳,注目王導:「難道君等不是?」

庾亮趕緊拍大腿:「自然是,我等皆欲有朝一日,親率貔貅北上,恢複故都,奉迎天子!」

裴該嘴角微微一抽:「若待君等有朝一日,尚不知天子何在……」要是我記得沒錯,頂多兩年,晉懷帝就要被劉聰給弄死了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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