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 做出爭雄勢 第十三章 辯殺衛玠

裴該一聲令下,拉車的健牛便即撒開四蹄,狂奔起來。這兒距離城中心也不過幾里路程,牛車短途疾駛,速度不亞於馬車,幾乎是一眨眼,他就躥近了自家宅邸——比來時快了十倍還不止。

直到駛進了鬧市區,速度才被迫放慢下來,但仍然很駭然,行人紛紛驚呼閃避。衛家是住在城南的驃騎航附近,裴該一路開道,直到把衛玠安全送至府門前,看見僕人把他抱進去,這才掉轉牛車,啟程歸家。

然後沒幾天就有消息傳來:衛叔寶死了。

建鄴城內,很快就又流傳起了一句民謠,叫:「裴該談玄,衛玠殞身。」裴該對此語是嗤之以鼻啊——「鳥語南音,都不押韻嘛!」

……

那麼衛玠是不是被裴該「弄」死的呢?也是也不是。

其實衛叔寶倒不至於那麼氣量狹小,回答不出對方的問題來就要氣得吐血,但玄思這種事情,最是傷神,所以他娘王氏就時常嚴令他不得開口,也不準多想事情。這回還是王氏仍居江夏,沒跟著到建鄴來,衛玠才起意召集江東才俊游山,想要趁機一舒渴懷,好好談談玄旨的。

而且衛玠身體虛弱之病,本來就是先天不足再加上玄思成狂所致。《世說新語》有記載,他還在少年的時候,就曾經問未來的老丈人、尚書令樂廣啥叫夢,樂廣告訴他,夢其實就是想啊,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。衛玠追問道:「身體和精神都未曾接觸過的事物,都會在夢中出現,怎麼能是想呢?」樂廣答道:「想是夢之因,但不是夢本身啊。好比說人不會夢見乘車進入老鼠洞,也不會夢見搗碎姜蒜去喂鐵杵,就是因為從未想過,所以沒有本源……」

樂廣這回答也是扯蛋,所以衛玠怎麼琢磨也琢磨不明白,竟然一直琢磨到病倒……

那天裴該隨口提的「我是誰」這一問題,那比夢的成因更要玄乎多了,衛玠又怎可能不深入去想,又怎可能不想到舊病複發?他的身子骨本來就因為登山——雖然是被人抬上去的——和老半天的玄學講座搞得虛弱到極點了,於是「我是誰」的哲學命題就成為了壓垮他身體和精神的最後一根稻草。

當然啦,這是衛玠吐血的緣由,但不是他直接病死了的緣由。他因病辭世還有兩因,一是乘坐著牛車賓士、顛簸……裴該就光想著趕緊送他回家好去看醫生了,沒想到這牛車雖然比馬車平穩,撒歡跑起來,身體虛弱的病人仍然未必受得了。

第二因,則是衛玠回府喝了葯,病情才剛有所穩定,就被堂兄衛展劈頭一頓臭罵。衛展說你去跟南人打交道幹嘛?其中若有一二玄學種子也就罷了,偏偏都是些不文的臭貉子。難道你是看中了他們的錢財嗎?我河東大族,就算餓死也不能受南貉的接濟啊!再說了,你幹嘛去為難裴該?我們兩家本是姻親,我妹夫還在東海王府里做官,同為河東世家,就該守望相助才對,你們有什麼學術上的分歧,可以關起門來討論嘛,幹嘛要讓南貉看了笑話去?

衛玠才剛反駁幾句,說我不是想得罪裴該……衛展卻更怒了:「汝以為汝是誰耶?汝兄(衛璪)為家主,我不便多言,難道汝,我還訓斥不得么?!」

結果一句「汝以為汝是誰」,又把衛玠的想頭給勾起來了,當即皺眉凝思,魂游天外,然後想著想著,身體越來越虛,終於一暝不視……

消息傳來,裴該這個鬱悶啊——從此再無「看殺衛玠」之語矣,可能會變成了「辯殺衛玠」……你說我怎麼那麼倒霉,白擔此惡名啊。不過對於衛玠之死,他倒也並不感到內疚,一則原本歷史上這小年輕就會在最近掛的,雖說具體時間記不清了,不知道有沒有提前……二則請談的種子,於國於民無益,我看了就來氣,死就死了吧。

不過,真不是我辯死他的……沒這道理啊!自己身體虛能怪我?你弱你有理啊?!

……

其實裴該有點兒想多了,所謂「辯殺衛玠」之事,雖然不脛而走,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揚州,甚至還在繼續向外界擴散,但因此而恚恨他的,大概也就只有某些喜歡病態美的閨中女文青而已。與這些無甚殺傷力,更不代表社會輿論的女士們不同,士林間的反響卻是一致好評。

本來談玄論道,那是追求真理之事,贏就是贏,輸便是輸,贏的得人喝彩,輸的只要姿勢不是太過難看,也不會有人去故意踩上一腳,這才是君子所當為嘛。原本並沒有什麼名氣的裴該竟然能夠逼得衛玠吐血,即便他只是提了一個衛玠難以回答的問題,其實自己也未必有正確答案,那也實屬難能可貴,必當頌揚。至於衛玠吐血,那肯定是他身體太弱,才會氣鬱傷身哪,你倒試著來向我提問題看?別說提問題,當面罵我祖宗八輩兒,我照樣笑給你看!

背後捅刀子另說。

至於衛玠之死……我早看這小年輕的臉色離死不遠了,哪天咽氣都在意料之中,豈能怪罪裴該?再說了,是他自己上趕著要去跟裴該辯論的呀……

總而言之,士林間只有勝者為王,沒有「誰弱誰有理」一說,經此一事,裴該的聲名反倒大受褒揚。原本他府上只有幾家世代交往的南渡僑客偶爾來訪,江東土著絕不登門,覆舟山辯論之後,顧氏、紀氏以下,南人各大家族卻每日都有子弟前來,甚至還有人說想要拜在裴該的門下,研究玄學……

裴該一開始總是砌詞不見,後來避無可避,乾脆,把老爹裴頠的《崇有論》貼出來,讓你們傳抄去吧。他本不欲以清談論玄揚名,所以乾脆假裝一個孝子——我所知皆皮毛也,先父才得大道,其心得都在此文之中,卿等但用心揣摩,自然能夠有所領悟。

而且他心裡也很憋悶,你說我辛苦萬端,從屍山血海里爬出來沒人理,從腥臊惡臭中逃出沒人理,這僅僅逞了逞口舌之利,汝等倒如此看重……恢複大業,怎麼可能寄望於這些請談紈絝?!

所以他乾脆三天兩頭不著家,跑去跟祖逖拉近感情——祖逖如今已經應了軍咨祭酒之職,故而司馬睿在城西南方的竹格巷附近賜了他一套小宅子,剛好能安置其兄弟二人,以及那數十名部曲;日常供奉雖然不缺,基本上也沒啥積蓄,留在京口的一族只能靠王、庾兩家資供為生。

不過祖逖一開始並不歡迎裴該來訪——初見面時他與裴該言笑晏晏,那只是為了甩王導臉色罷了,稱讚裴該「亦才傑也」,也不過一時興起;他確實覺得這小年輕挺有趣的,但僅僅「有趣」二字,還不足以讓自己這積年的老官僚折節下交。但是架不住裴該會講故事啊,一瞧祖逖的神情,對自己意存敷衍,那好吧——「該於石勒軍中,匆匆八月有餘,為能遁逃,乃暗覘其軍中隱秘,頗有所得。方知王師近年來,何以屢遭其挫敗也。」

他一說這話,祖逖立刻就感起興趣來了,可是才把身體朝前略略一傾,欲待聆聽,卻發現裴該又把話題給繞遠了……好不容易拉回來,剛說了幾句貌似挺重要的,裴該就抬頭看看天色,拱手打算告辭,說我要回家吃飯去啦。祖逖牽著他的手挽留:「逖雖貧,尚可款待文約一餐,天色尚早,何必言歸?」

然後把酒菜端上來,裴該就皺眉啊,說我不能飲酒,這一喝,估計今晚就回不去啦——話音未落,「吱兒」的一杯酒就落肚了。祖逖笑道:「不歸也罷,我可整理客房,安頓文約。」旁邊兒祖約直皺眉頭,好不容易找個機會把哥哥扯到一旁,提醒他說:「客房狹小,都已住滿了,如何處?」

祖逖也不理他,回來又跟裴該喝了兩杯,打問了些石勒軍中情況,然後假裝酒意上頭,把身子一側,一把就攬住了裴該的肩膀:「文約所言,大合我心——今宵當與文約抵足而眠!」

其實祖逖這麼做,固然有一半兒是裝的,但也有一半兒出於真心——他原本沒有想到裴該會把石勒軍中情況探查得那麼詳細,而且往往切中肯綮,獨得竅要。本來嘛,眼睛人人都有,但什麼該看,什麼不該看,每個人的標準全都不同,在未經軍旅之事的文人眼中,器械是否精良、士氣是否高昂、糧秣是否豐足,那就是判斷一支軍隊能不能打的所有標準;至於器械因何而精良,有無替換,士氣因何而高昂,能否持久,糧秣因何而豐足,可支多長時間,他們就搞不清楚啦,甚至不會在意。但裴該雖然並不真懂打仗,起碼可以算是個合格的「紙上談兵」家,再加上身在胡營大半年,經常利用講古的機會套支屈六等胡將的話,甚至三不五時還能與張賓共論天下大勢,他所觀察到的,了解到的,絕對比尋常士人要細緻幾十倍乃至更多。

甚至於,即便石勒軍中一員普通胡將,或者曲彬、簡道這一層級的文吏,所知道的也未必能有裴該豐富和詳細,更重要的是切中肯綮。

所以祖逖很快就發現,這小年輕是真不簡單啊,雖未必有臨陣決斷之能,但足夠運籌帷幄之才了,確實值得深交。於是三五趟跑下來——共榻也有兩回——二人竟然結為莫逆之交。時間長了,祖逖也給裴該講講自己的經歷,以及過往的戰爭故事,並且在一次酒醉後,把心中煩悶盡情地傾吐而出。

他說我比劉琨還大五歲呢,當年聞雞起舞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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