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 宇宙初倒懸 第四十五章 野火燒不盡

裴該跑去向張賓告密,幾無所隱地把王贊來見裴氏,以及自己往見王贊,雙方對談的經過大致講述了一番——相信也早就有人報給張賓啦,要麼是石勒——最後說:「則觀其意,必欲叛逃。本待舉發,又無實據,若為之隱瞞,誠恐異日受其連累。是以來告張君,是否稟報主公,張君自決可也。」

張賓點點頭:「我知之矣。」隨即一挑眉毛:「裴郎,何不與彼等虛與委蛇……」

裴該一梗脖子,一挺胸脯,雙手一攤:「我輩士人,讀聖賢書,自當誠實立身——實不會做偽,不會誆人!」

張賓笑道:「昔在營中,假意按索地圖,卻以玉如意襲擊明公,難道便不是做偽么?」

裴該面不改色地回覆道:「此一時耳,豈能長久欺瞞於人?」

張賓趕緊收斂笑容:「此戲言耳。」想了一想:「既然如此,裴郎不必再與彼等往來,將來若彼等做出什麼事來,都在我的身上,必不使裴郎姑侄受到牽累。」

裴該深深一揖,便即告別了張賓,折返家中。他沒有先去見裴氏,卻回屋寫了一封書信,派裴仁遞送給王贊。信很簡單,大意是:你對我說過的話,我就全當沒聽見,今後咱們還是減少來往次數為好。

信是寫在木牘上的,兩片木牘合併,用繩子一紮,就是這年月常見的信件。若是重要公文,還可能在繩結上塗抹封泥,蓋上印章。本來裴家和王家同在蒙城之內,相距不過數十步遠,信里又沒有什麼不便見人的內容,根本不用蓋章,但裴該就偏偏現找石頭刻了一方小印蓋上——沒有封泥,沒有硃砂,直接是用的墨汁。

王贊接著信,先就皺眉發愣:這以墨為封,又是哪裡的講究了?隨即打開信來一瞧,裴文約這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意思啊……等等,既然如此……墨封?!

……

石勒假意攻打蓬關的陳午,以此來麻痹王彌,待其先動,這時間絕對不可能長嘍。想那王彌曾經派遣劉暾前往青州去聯絡曹嶷,那麼曹嶷總該給回信啊,短則十天,長則半月,若然劉暾不返,回信不得,王彌自會起疑。到時候他會做何應對呢?是不管石勒,直取青州,還是乾脆轉過頭來與石勒相攻啊?

張賓給石勒分析——後來他也將大致內容告知了裴該——根據探報所得,王彌如今的境況與苟晞當日有些類似,也是瞧著架子挺大,其實內囊逐漸空乏下來,部將徐邈等紛紛棄他而去。所以王彌是絕對不敢主動來攻打蒙城的——石勒并吞了苟晞所部,實力增長得很快,早就不是王彌可比的了——只可能急速東進,去會合曹嶷,那到時候咱們就躡蹤於後,嘗試在他們兩軍會合前先擊破王彌,如此則可不畏曹嶷也。當然也說不定王彌預感到了這一點,所以屯紮在項關,遲遲不動,倘若如此,事情便比較難辦了——項關險塞,輕易難克,若是曹嶷從青州來援,勝負殊難預料……

那就只好先耗著,看誰先沉不住氣。

不過很快便有消息傳來,王彌既不守,也不走,也不知道怎麼一來,竟然和流躥到苦縣、譙國一帶的「乞活賊」劉瑞部接上了仗,並且還致信蒙城,說劉瑞是打算北上增援陳午的,我幫你攔了一下,沒想到戰局不利——你還不趕緊過來幫我,要更待何時啊?

石勒請刁膺、張賓宴請使者,席間反覆套話,得出的結論是:王彌確實正在和劉瑞鏖戰——不跟咱們對敵陳午似的,乃是裝樣子——而至於是不是幫咱們攔人……鬼才信他呢!並且王彌連吃了好幾個敗仗,甚至一度被「乞活賊」逼到項關之下,導致局勢相當的不樂觀,因此才會送信來求援。

聽到張賓的稟報,石勒不禁撇嘴笑道:「彼連一『乞活賊』亦不能勝,還欲圖謀我么?氣力不大,胃口倒是不小啊!」

刁膺奉勸道:「明公休要小覷了乞活,其中頗多并州舊軍,非普通流民可比。且我軍初攻蓬關,不也遭逢了敗績么?想是王彌輕敵大意,所部又多步卒,難以與乞活在平原拮抗,致有此敗。」

石勒揉揉下巴,開口問道:「王彌將死於乞活之手么?」

張賓搖頭說「難」——「項關險峻,以乞活的裝具,定是攻不下來的。且劉瑞若能殺王彌而並其眾,反成我軍心腹之患——王彌可麻痹之,乞活與我仇深似海,恐難計取。為今之計,不如應允王彌,揮師南下助剿……」

石勒一拍几案,說他想吞併我,我反倒要去救他,天下哪有這般道理?我不去!

張賓急忙勸解道:「所謂『將欲敗之,必姑輔之;將欲取之,必姑與之』……」石勒瞪倆大眼迷茫地問道:「張先生且慢些說——你這又是啥意思了?」

張賓倒是也習慣了,當即就給出了解釋:「一如經商,將求利潤,必先投資,是謂『欲取先與』也。如昔晉獻公以屈產之乘、垂棘之璧,假道於虞以伐虢,滅虢後復攻虞,馬、璧又重歸晉室——亦此謂也。」

石勒說我大致明白了,「假途伐虢」的故事你是跟我講過的。

「明公常以王彌為憂,而彌在項關,輕易難下,不如暫允其請,合攻劉瑞,劉瑞敗則王彌必然信我不疑,到時候便可將其誆出項關,方便行事了。」

石勒考慮了好一陣子,最終拍板——行,我就聽張先生您的了。當即親統蘷安、支雄、逯明等將,率領五千精銳騎兵,兼程南下,直取苦縣。留守事宜就交給了刁膺和張賓,特意沒給苟晞、王贊他們派什麼任務……

劉瑞正在寧平城以南與王彌軍相攻,突然間腹背受敵,當場就傻了。再加之從苦縣經寧平城直抵項關,這一百多裡間除了一條沙水外,幾乎一馬平川,正利胡騎馳騁,因此甫一接戰,「乞活軍」便全線崩潰,劉瑞單槍匹馬衝出重圍,逃回譙國去了。

石勒搶掠了物資無數,擄獲包括婦孺在內的三萬多人,全都押回蒙城,而他自己也沒在苦縣附近多呆,根本不跟王彌照面,便即揮師凱旋。王彌趕緊派人送信過來,一方面竭誠感恩,同時問道:世龍你幹嘛走那麼快啊,都不讓我當面向你道個謝?順便咱們也好談一談一起到青州去的事情嘛。

石勒讓張賓複信說:「蒙城初下,所收苟道將士卒五萬餘,未及整訓,本不當輕騎遠出。因慮王公身陷險境,勒乃奮攘而起,倉促往援也,然不敢久淹……公若有意,可請北上己吾一行,勒當與道將洒掃以待。」

王彌不疑有他,便待率軍前往。長史張嵩勸告他:「石世龍之心叵測,明公不當前往,遣一介使致謝並與之會商可也。須防專諸、孫峻之禍!」王彌「哈哈」大笑道:「卿以我為吳王僚或諸葛恪么?」他說你安心吧,石勒不會有啥壞心眼兒的,你想啊,他若真有意并吞我部,前幾天就不會來救我啊,說不定還會跟劉瑞聯起手來打我……

「石勒新並苟晞軍,號稱五萬,或是詐言,二三萬勝兵總是有的。如其所言,尚待整訓,以致蒙城不穩,不敢久留疆場,則他又哪有胃口再來吞併我部?況我位在石勒之上,為朝廷重將,他不得詔旨,又豈敢害我?」

於是王彌就帶著三千精銳,浩浩蕩蕩直奔己吾而去。

……

對於如何收拾王彌的問題,石勒與其將吏展開了大討論。刁膺等人都認為,應當劫持王彌,并吞其部,然後再宣告王彌之罪,把他押赴平陽,交給漢主劉聰處置。苟晞甚至請令說:「待明公拿下王彌後,臣願齎其冠服、印信,去接收項關。」

石勒注目張賓,張賓緩緩地說道:「與其擒之,不如殺之。」

苟晞說怎麼能殺呢,一旦殺了王彌,其部下必然奔散,咱們可就拿不到手了呀。張賓搖頭道:「我軍才與苟司馬部相合,其心難一,又哪有實力再去并吞王彌所部?能使其不為禍患,便足夠啦——豈敢得隴望蜀?」

刁膺則說:「王彌為國家重將,名位尚在明公之上,豈可擅殺,就不怕天子責罰么?」張賓繼續搖頭:「既知王彌為國家重將,不可擅殺,又豈能擅捕?左右是罪,不如殺之以絕後患,若捕之以送平陽,天子赦其無罪,又當如何處?」要怕結梁子,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對方給宰了,自然一了百了。

石勒又望向裴該,裴該還是老話:「張君所言是也,願主公聽從。」石勒一個勁兒地要求,你再多說幾句唄,別那麼吝嗇,裴該想了一想,便道:「我有一詩,主公請聽……」

石勒剛想說你炫耀典故還不夠,竟然開始作詩了?我哪兒懂什麼詩啊?可是裴該隨即吟詠了四句詩,倒是很通俗易懂,就連石勒也不用解釋就明白了——

「離離原上草,一歲一枯榮。野火燒不盡,春風吹又生。」

裴該接著補充道:「要看主公以王彌為何等人也。若以之為草芥,自可捕拿;若以之為人傑,又豈敢輕縱?昔漢高祖對項羽,百戰百敗,垓下一役卻能底定勝局,可見一時的挫折,並不能決定長遠——這人除非是死了,否則日後如何,誰都料不準啊。」

王彌那也是當時有名的劊子手,手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無辜百姓之血。《晉書》上有一條記載,說寧平城之戰,「王公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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