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 宇宙初倒懸 第四十四章 小人構陷

裴氏向裴該轉述自己對王贊所說的話:「正長,『不出戶庭,無咎』。」裴該聽得此言,不禁眉頭微微一皺,隨即抬頭望一眼裴氏的神情,立刻就明白了她的用意——作為世家子弟,《易》那也是必讀課程啊,而以這年月的時論來說,《易》近黃老,更為士人所喜愛;再加上姑侄二人相處既久,也多少有些心意相通處了。

裴該眼神左右一掃,低聲說:「姑母所言乃是正論——然不知王正長作何反應?」

裴氏苦笑道:「恐其未必悟也。」她不但引經據典打啞謎,還接連給王贊使了好幾個眼色,但看對方的表情,貌似非常的迷糊,茫然不知何解。裴氏心說是我啞謎設得太深了嗎?還是王贊不如我想像的那麼有學問?如今跟裴該一複述——你瞧,我侄兒馬上就明白其中用意了,那肯定還是王正長無學之故啊!

她就沒想到,自己和王贊互不了解,自然不容易猜到謎底,再加上王贊也不敢直視其面,這使眼色又有什麼用了?好在王贊也算是個聰明人,聽裴妃雲山霧罩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,多少有所警醒,於是只回覆了一句:「我等拳拳之心,還請王妃體量——也請寄語文約吧。」裴妃問他:「卿言『我等』,尚有何人耶?」王贊笑一笑也不回答,作個揖就告辭出去了。

裴該聽裴氏轉述完王贊的話,不禁冷笑道:「尚有何人?必為苟……那人也!」

他和裴氏四目相對,注視良久,各自都從對方眼中讀出了心中所想:王贊不是想造反,就是想落跑,還特意跑過來想拉咱們倆下水。一般情況下真正主事兒的人不會那麼輕易露面,而且看王正長也不象是個能主事兒的,不用問啊,站在他背後的除了苟道將,還能有誰了?

裴氏含含糊糊地問裴該:「文約,彼言可用么?」咱們能不能上這條賊船?若是借用他們的力量,得以離開胡營,倒也不失為一樁好事啊。

裴該搖一搖頭:「侄兒不知……」苟晞和王贊究竟是什麼下場,這回打算落跑之事史書上有無記載,結果如何,他偏偏完全想不起來了。

裴氏又問:「須為之隱乎?」咱們有必要隱瞞他們的心意嗎?還是出首告發為好?

裴該雙手一攤:「並無實據。」即便人真想落跑,那也只是一個設想罷了,尚未付諸實施,咱們手裡又沒有證據,即便告發了,石勒能信嗎?王贊還則罷了,但終究他背後站著苟晞呢,如今擔任左司馬,深受石勒器重——哪兒那麼容易扳得倒他。再說了,扳倒他對咱們又有什麼好處了?

倘若苟晞和王贊真想落跑,並且付諸實施了,即便咱們沒能趕上那趟船,此事也必然對石勒的勢力和軍中士氣造成沉重打擊,那對咱們同樣有利啊。況且他們若是想要重歸晉朝,我出首告發,那不是坐實了要當「漢奸」么?這種事情我是絕對干不出來的!

可是萬一那倆傢伙謀劃失敗,結果反口把裴氏也給咬出來,那可怎麼好啊……相信王贊和裴氏的對談,一定已經有人密報給了張賓或者石勒知道,就怕他們能夠從中聽出什麼端倪來。這若是在未來,可以竊聽、錄音,然後找一群專業人士來開會甄別、分析,估計王贊連底兒都早叫人給抄光了;但在這年月,不但沒有什麼錄音設備,而且搞竊聽的大多不會有什麼學問,某些話即便想要轉達,都很難原封不動地複述下來。

比方說那句「不出戶庭,無咎」,這話就連王正長當時都沒搞明白,一個趴門外偷聽的傢伙怎麼可能記得住?

——好比說郭沖曾經為諸葛亮吹噓,說過五樁軼事,後來裴松之將之記錄在案,並且逐條分析,加以駁斥。其中第二事就說:曹操派了個刺客去暗殺劉備,見面的時候刺客為了麻痹劉備,就與其商談伐魏之事,劉備深以為然,目為「奇士」——可惜後來被諸葛亮給瞧破了,刺客落荒而逃。於是裴松之就問了:能夠被劉備看作「奇士」的人才,曹操會派出來做刺客,當死間?他中原奇才多得花不完可以隨便往外扔是嗎?

倘若能夠確定王贊和裴氏的交談會被原封不動地傳達到張賓耳中,那裴該也不至於猶豫了,當即會跑去向石勒告發——即便沒有證據。因為反正陰謀已經泄露了呀,我要做的只是撇清自己而已,又不是主動把你們往火坑裡推。問題這事兒還確定不了,天曉得靠偷聽者傳話能轉達過去幾分?他就不禁躑躅——此事該當如何應對才好呢?

沉吟良久,最終決定:「侄兒須再見王正長一面。」我當面去試探王贊,看看他們的謀劃是否真有成功的可能性再說。

……

裴該還是第一次登門拜訪王贊,下人入內稟報,王正長趕緊整頓衣冠,親自出迎,將裴該讓進正室。出出進進的,仆佣不少,裴該以目示意,王贊笑笑說:「都是家中舊仆。」

他和苟晞都不是孤身一人被逮著的,很多部曲、家奴仍然還都活著,主人家既然降了胡漢,得到寬放,也便陸續歸來侍奉。裴該不禁心中暗嘆:偏偏就我身邊兒的人除了個芸兒外全不可靠,石勒、張賓,你們好瞧得起我呀!

這也是莫可奈何之事,並非石勒、張賓等人不想往王贊、苟晞身邊兒安插眼線,問題他們傭人足夠了呀,你要怎麼往裡摻沙子?若做得太過明顯,就不怕弄巧成拙,反而引發君臣之間的猜忌和嫌隙么?至於收買王、苟二人的舊仆,本也是題中應有之意,可惜時日尚短,還未必能夠起到什麼效果。

所以王贊才敢跟苟晞把酒密商,無須跟裴該和裴氏對談似的,講話都得先拐個彎兒,或者引用故典,以免被人竊聽了上報。也正因為如此,王正長的保密意識就很淡薄,裴氏跟他說:「不出戶庭,無咎。」他還真不是無學不懂,純粹腦子裡缺根弦兒,沒往那方面去琢磨——要等回到家以後,他方才恍然大悟。

入內落座之後,裴該先裝模作樣,說你今天來訪我,我恰巧不在,故而特來回拜,然後寒暄幾句,就逐漸切入了正題。他首先問道:「正長欲謀外鎮么?相中了哪座名城大邑?」

王贊笑一笑:「若得外放便可,哪還敢挑三揀四。」話鋒突然間一轉:「文約豈無意乎?」裴該搖頭道:「我無正長之才,可付方面之任。且今受命整理典籍、教化黎庶,彙集數百捲圖書,又豈忍拋棄之呢?」

他這是在試探:你們究竟是打算造反啊,還是打算落跑啊?若打算造反,說不定一殺起來直接把我收藏的那些書籍都焚為灰燼了,但也有不小的可能性會保全下來;若僅僅想要落跑,那肯定不能再帶上那些書啊——是生怕石勒馬慢,追不上嗎?

王贊忙道:「文約這是舍本而逐末了——典章制度,有斯土、得斯人,方有意義,若胡騎縱橫之處、腥臊惡臭之地,又傳誰以文教?」反正在自己家裡,他乾脆把話亮更得明白一些——「今日棄此百卷書,乃為異日拯救千卷、萬卷也,本固而枝葉自茂——文約熟思之。」

裴該心說我明白了,你們是想落跑。也是啊,以你們如今的實力,還不大可能直接掀起叛亂來,先得逃去一個可以建基立業的地方,再徐圖發展。沉吟少頃,又再問道:「正長果有出任方面的機會么?」

王贊點點頭:「今王彌欲圖明公,文約知之,相信旬月之間,兩軍必起衝突。到那時便是我等建功立業的良機啦……」表面上說是想利用戰爭的機會搏取功名,好得到方面之任,實際的意思則是:等兩家打起來,咱們便可趁亂溜走了——「機不可失,時不再來,文約休得輕縱。」

裴該多少有點兒拿不定主意。他與裴氏二人想從石勒軍中落跑,難度係數相當之高,但若利用苟晞、王贊他們,大傢伙兒聚一起跑路,機會確實能夠大上幾分。但問題是苟晞、王贊真能成事嗎?不要反倒被那幾個貨拖累了,導致功虧一簣……

尤其王贊還則罷了,很明顯這個落跑小集團的首腦是苟晞苟道將啊,裴該對此人的印象一直都很糟糕。苟晞殺戮之慘,不在胡兵之下,用法之苛,即便自己品高位顯也未必能夠倖免。不要才出虎穴,又入狼窩,撇開了石勒,卻落到比他更加不堪的苟晞手裡……

然而這種事,不試試又怎麼知道不行呢?想落跑總有風險,那麼風險共擔,總比重任都壓在自己一個人肩膀上要來得舒坦一些吧!

王贊看出了裴該心中的猶豫,當下笑一笑:「文約熟思之。」咱不著急,你慢慢想——「毋泄於人可也,以免為人所嫉。」裴該一時還拿不定主意,只好站起身來告辭,打算回去再詳細籌謀一下。臨別之際,突然想起一件事來,就隨口問道:「得無苟道將使正長先謁裴某姑母的么?」是不是苟晞給你出的主意,讓你通過姑母來遊說我的?你是怕我會跑去告密,所以才想把裴氏先扯下水來吧?

好在裴氏夠敏,我也幾次三番跟她暗示過,想要落跑,必須嚴密籌劃,絕對不可孟浪行事,加上她對我有所依賴,所以並沒有即刻答應你們。否則的話,恐怕我就很難把自己給擇出去,只好上了你們的賊船嘍——苟晞這招可挺狠啊。

大概為了證明自己這個落跑集團並非小貓兩三隻,王贊特意湊近一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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